这几日,总是下雨。
雨天的生意总是不够好。
三忘托着下巴,看着雨檐不住滑落地晶莹水珠,心里想着,不知是不是天上哪位大神,忆起了往昔年月的伤心旧事,从昨天到今天不眠不休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她面前放着一本书——《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一整天才翻了几页纸,有些书要慢慢看,反复读,有些人她只需一眼,便可看穿生死数十年。
三忘的狗飞哥紧挨着她,无聊地打着哈欠。它抬了抬眼皮看一眼雨里的世界,一片迷蒙,既而又合上眼继续打盹,万世安宁的模样,显得即沧桑又沉稳。
店里一天都没有一个人来,连普通人都没有。一朵花也没有卖出去。
如果生意一直这么清淡,她该如何向世人解释它维持的秘密。
这家名叫三忘的花店,是师傅六年前选择的地址,它在清湖地铁C出口。
三忘很怀疑师傅的罗盘算错了位置,怎么看这里也不像是灵魂皈依入口。
每天六点不到,她就站在了店门口看着一张张木然的脸,戴着严肃的,沮丧的,皱眉的面具,追逐着首班的地铁。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还有人从那个洞口出来,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或是大哭,又或大醉,带着满身的不甘、努力过的劳累缓缓而出。
很少有人注意到C出口处这样不起眼的花店。有时候,小情侣们穿着学生制服,跑到店里来买一枝玫瑰,或者一两盆小小的多肉植物。
当然也会有灵魂不散的家伙会跑进来,一个月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家伙,她就可以交差了。所以这里的生意真的不能算太好。
三忘数着水滴滴哒次数,忽然看到飞哥猛地抬起头,竖着耳朵,它的前爪立了起来,耳朵机警地动了动了。她顺着它的反应,向门口望去。一个歪斜的昏黄暗影跌跌撞撞地朝这边奔来,看起来相当冒失。这个时间点,快近晚上十点了。她直起了身子,右手轻抬,花烛台上的一支黄蜡烛蓦地燃起火花,摇晃地挣扎亮起指引的微光。这光线普通人看不见。
飞哥迅速地起身,跑到店门口。三忘缓缓地跟在后面,静静地等待。
来得人,不,现在只能称之为魂魄。
是个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他拖着一条残瘸的腿朝烛光走来。
在接待这些特殊顾客时,这家花店外表如同打烊一般。
他穿着送外卖的衣服,身上沾染了摔倒时碰到的饭菜油污。他站在三忘面前时,双手紧握,有一点抱歉地说道:“实在是太着急了,再晚一点客人会投诉。”
三忘微笑着看着他,轻吹了一口气。他的腿直了起来,身上的油污也不见,头发也整齐了许多。就象每个清晨,他站在镜子前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准备上班一样。
他感激地对着她鞠躬,眼睛里闪着泪花:“谢谢您让我走得体面。”
三忘请他进屋,方寸间的小店在摇曳的蜡烛中变得极其宽敞,仿佛整条大街只有这一个客厅。古色古香的陈设,青石板的地砖,黄蜡烛的微光铺满了整个屋子,花格上摆着茶具,有青花的瓷碗,唐三彩的瓶,还有玉琉璃的壶。
三忘边倒着六安瓜片边问他:“你是安徽人?”
他选了一把西边的硬黄檀椅坐下来:“是,六安人。”
她把茶端到了他的面前:“喝吧!忘了从前的种种。”
他捧着茶,熟悉的味道惹出了更多思念,眼泪滚到了茶汤里:“没想到还可以喝到家乡的茶。”
他抬起头看着这位神秘的引路人说:“我想看看我家老婆和老侬。”
这不符合规矩。三忘的眼睛看着他,他捧着碗的手轻微抖动,嘴唇在茶碗边微张,眼里分明含着不舍。她看着自己的左手,那是人间极光,通往世间万条道路,所达极乐之地的金光可以普渡亡魂。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三忘叹了一口气,冲着飞哥一点头,得了令的狗仍然不放心地撇了那人一眼,才缓缓走了出去。
它得望风,毕竟这事不能让师傅知道。
三忘从琉璃壶里倒了一滴水在左手掌心,金光托着水滴均洒在地面上,那一方水渍里,便出现了影像。
一把立式的风扇摇着一方蚊帐。帐子里,一个女子拍着怀里的女儿,轻声地哼着儿歌。
“乖老侬,乖丫头。
睡个甜觉觉,睡个香觉觉。
……”
男人跪在地上,想用手去摸摸那女人和孩子,他一碰到水面,那影像便花了。他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掉了下来,混入了地面的水渍里,分不出彼此。
三忘坐在椅子里静默看着他。这样的离别,498年里,她见过许多次,最大的痛苦,不是死去,而是活着的人仍要面对往前走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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