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宴会结束,其他的小姐公子都由着各自的侍女侍卫们护着回了各自的院子,父亲单单留下了我一人,又对我细细地叮嘱了一遍明日及笄之宴的大小事宜,见我认真听完才兀自心满意足地回了书房,其间母亲则在一旁仪态端方、面带微笑地听着父亲说话,只时不时地附和几句,而我的嘴角也是总带着笑的。
是微醺以后的、心满意足的笑。
今日赴宴之前,母亲便让兰香来了我的院子,把兰香留给了我做贴身侍女,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从今以后,她将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做母亲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这点,我何尝不知,可今日,在这样一个月色倾洒的夜晚,或许是惑于这过于美好的月色,我暂时不愿去想这内宅之中勾心斗角、相互算计的复杂之事,就让我只是单纯地去相信,相信现在所有的一切,哪怕就这一切就只有在今晚。
我让兰香扶着我,在后花园中散散步、醒醒酒,微凉的夜风夹杂着微微有些湿润的空气拂过我的眉眼,我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悬于天穹之上的弯月,柔和的月光夹杂着点点的星光就这么洒进我的瞳孔,我也就停在了这处,将腰肢轻靠在架于碧波之上的白玉拱桥边,双手就这么软软地交叠搭于冰凉润手的白玉之上,微微扬起下巴,用这双有些朦胧了的眼眸看这似是缀于锦缎般的夜幕之上的满天的星子,兀自陶醉于此,只心满意足地笑着,全不管会否有人经过,会否有人注意到我。
耳边只闻兰香温声道:“小姐,我们已经逛了好一会儿了,天色也有些晚了,要不奴婢先扶您回房歇着吧。”
我却并不答她,只自顾自道:“兰香,你,可曾见过这么美的月色、星辰吗?”
“回小姐,这星辰和月色,只要是晴天,日日都可以见到的,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兰香颇有些不解地答我,并为我披上斗篷,挡去这夜晚的凉意。
“不一样的,虽说星辰月光几乎是日日都能看见,可人们却并非日日都有心情、空闲来欣赏这样的月色和星辰,知道为什么吗?”我微微偏头,看向兰香。
“奴婢不如小姐懂得的学问多,并不清楚。”兰香摇头道。
于是我又仰头看向宛若覆盆般扣于人间的坠着星子的深蓝天幕,眼神渐渐变得迷蒙而又深邃,眼前也只看得到朦朦胧胧的柔和光晕:“因为人们都有太多的所求,太多的求而不得,便只好整日忙忙碌碌、疲于奔命,倘若能否停下来、歇一歇,便也能看到这般美丽的星月,只可惜……”
只可惜,大多时候,疲于奔命并非出于自愿,并非只为欲望,或许如我往昔一般,只求活着,只有活在这总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间,或许有朝一日才能如今日一般,不再疲于奔命,忘记一切所求所想,只将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敞开,感受这天地间的一切,感叹万物的美好和神奇。
若能融于天地,一切只需随性自然,该有多好……
眼前的光晕渐渐地交叠、融合,最后只是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黑色,我的一切所思所想也渐渐融入这片黑色,化为乌有……
我心满意足地怀着想要融入天地间的心思安稳地沉入了这片黑色,不理会兰香惊讶的声音,软下的身躯仿佛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所在,我便就心安地睡下了。
次日一早,便被兰香早早地唤起,当一块尚且温软的帕子轻抚在我的脸上之时,我的意识便已然清醒。
昨日宴会之上所饮的酒诚然是好酒,若不然,昨日饮了那么多的酒,今日醒来想必定是要头痛的,可如今我仿佛只是沉沉地睡了一觉,半分的难受劲儿也无,甚至觉得神清气爽。
于是我便从兰香手中接过温软的绢帕,自己拭了拭脸,待更清醒了一些后,才命兰香打水来为我洗漱。
当我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兰香为我整饬头发、打点妆容的时候,心中已是再清楚不过了。
再过一月,便是要到冬天了,此时天气已愈发地冷起来,然而我却并不能穿得稍微厚些,只因今日不仅是我的及笄之礼,更是父亲母亲为我择一良婿的大好时机,为相府谋一长远未来的大好时机,我需得盛装以待。
如何的盛装呢?我身着这大炎朝天都之中皇家御用的休坊中最好的绣娘用金丝银线、宝石孔雀翎、蚕丝绸缎精心绣制了足月的锦衣,奢华绮丽、披在身上衬得我缥缈若仙人,细细梳理过的发上精心地插着嵌有价值连城的宝石的钗子、上面坠着长长的流苏,面上则是口若朱丹、眉似柳叶、一双眸子莹莹若星,温润的暖玉所制成的耳坠宛若花瓣上正欲滴落的露水般贴着我颈边的肌肤,温润微凉。
我并不满意于这般奢华招摇的打扮,可我明白兰香此刻施加于我身上的这一切尽是父亲和母亲的安排,至少现在,我不能抗拒,也无力抗拒,故而我只是安静地坐在镜前,由着兰香反复地进行着调整,直至达到父亲和母亲向她交代过的完美。
但此时,比起这些,我有个更为急迫的问题想要知道答案:“兰香,昨日我在后花园中醉倒,你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我相信,她一个女子,力气再大也不至于能仅凭一人之力,将我带回来,后花园离着我在西边的院子,可足足有半个相府那么远,况且醉酒子人,身子又要格外重些。
昨晚虽说饮了酒,却也并非完全不省人事,依稀中,我能感觉到那温暖的怀抱并没有女子该有的柔软,却有着男子应有的坚硬。
“说来也巧了,昨日小姐醉倒在白玉桥上,奴婢正愁无人帮忙,没法独自一人将小姐带回之时,正巧夫人的侍女经过,我便唤了她来帮忙,与我一同搀着小姐回了房。”兰香仿佛一早便知道我要这么问似的,答得快而清楚,方才听到我的问话之时,也只是飞快地抬了一下头,迅速地从镜中瞧了我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继续着她的忙碌。
照理来讲,她所说的一切,正是合乎情理,逻辑清晰,无非是有些巧合,可正是因为太过巧合,兰香的回答又如此得迅速清楚,反倒叫我心中生了些怀疑,可我若是要再接着问下去,她一定还有别的话回我,到底是不会说真话的,故而我只是嘴角挂了一抹笑道:“原是如此,那倒真是巧了。”
正在此时,屋外有人叩门道:“小姐可收拾停当了?夫人那边正催着呢!”
兰香闻言,手上却不见丝毫停歇地忙着,只是头也不抬地道:“快了快了,再过片刻就好了,你先去回了夫人,就说小姐马上就到了!”
我原是有些郁郁的心情,可如今看着兰香这般,也不由得要笑起来了。
照理来说,梳妆打扮这样的事情分明就应是我自己的事,虽说哪家的小姐都是由侍女服侍着的,可到底我并非是从小就这样长大的官家小姐,如今身份一朝天翻地覆,有这么多的人为我操心忙碌,生活处处都无需我动手,我心中到底是有些不习惯的,虽说不悦于此,可看着她们忙忙碌碌皆是为我,却是不好再抱怨什么了,只由着兰香在我头上比划来比划去地换着昂贵不已的发钗,再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琢磨出一个最恰当的位置安置。
“小姐,你的容色本就是倾国倾城,只是一直没有好好打扮过,如今奴婢看啊,怕是只有这最好的一切才能衬得出小姐的国色天香、天仙之姿啊!”兰香终算是停了手,侧立在一边,反复端详着镜中被她精心修饰过的一切,眉眼都带着笑意道。
“兰香,你说的未免有些夸张了,我并没有什么姿色,无非是因了这身衣服,还有你的一双巧手。”我因了她的话,嘴角牵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带着被夸赞以后的喜悦与矜持,只是我却分明能够看到镜中之人的双眼中,是半分喜悦也无的。
兰香仿佛满意于我的反应似的,又笑了起来,片刻又俯下身来,在我耳畔轻声道:“小姐,你可还记得夫人昨日着奴婢来说的一切?今日之事,万不可出错!”
我便也敛了嘴角那微末的笑意,微微点头道:“是,母亲的吩咐,我是片刻也不敢忘记的,兰香,多谢你提醒。”
兰香点点头,接着用故意压低过、让人信服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言道:“如此便是了,左右夫人也是为了小姐好,若非如此,也无需如此费心,小姐你说是也不是?但望小姐能好好在宴会之上表现,莫要紧张才是。更何况小姐有这般的倾城之姿,何须担心那些王公贵子见了会不动心呢?怕就算是那些见惯了美人的皇子们也要为小姐的美貌所折服呢!”
她说得越是高兴,我的心中就越是寒冷,我明白,如今父亲和母亲如此这般重视于我,无非是因为我能为他们带来的利益,若我没有这般的容貌,这般的天分,若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抑或是丑陋的女子,便是活该要无缘无故地死在今日的,我如今所得到的一切,仅仅因为这一副众人皆以之为美的皮相和这惊人的天分,故而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然而我虽明白这一切,却终究还是没有一点抗拒地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之下,在兰香的搀扶之下,来到了席上。
仍是昨日我醉倒的那处后花园,可如今却已是换了一个样子,也许它本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我昨日醉眼朦胧,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没能辨得清楚。
然而如今我却是看得很明白的,这张灯结彩、奢华无比的宴会之所,与我昨日记忆中散步行过的那处雅致小院竟无丝毫的相似之处,仿佛昨日的一切真的是在做梦,今日梦醒了,一切便都是梦中的物事,见不得日光,自然也就做不得数。
于是我只好放弃在这华美的院中搜寻昨日记忆中的影子,只专心于眼前的一切,这将是一场对我而言异常险恶的局,倘若选择对了,那自然是好,若是一朝不慎看错了人,那便也只能自吞苦果、别无他法。
可尚未等我去认清席上这一个个王公贵族的面孔,便已经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一个个年轻的或是英俊或是寻常又或是猥琐的面孔都朝我转了过来,眼中都有着相似的情绪,所思所想并不难猜,而这便是父亲和母亲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颇有些眼熟的英俊面孔,此刻面上眸中都正带着笑意地朝我望着,他,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般,我思索一阵,脑中猛然闪过零零碎碎的一点记忆,是他,昨日在莲花寺中慧济大师的禅房里突然闯进来的那个行为举止皆有些轻佻的公子,听那日前来通传的小沙弥所言,他似是被唤作即墨。
如今能在相府中的宴会上相遇,想来他也并非什么寻常人物,当是哪户官宦人家的公子,而且这官衔必是不小。
可说来,我与他的相遇也并不是什么能拿出来说的事,养在深闺中的官家小姐与外男见面,虽说当时尚有旁的人在,并非我与他单独相见,可传出去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子,须知三人成虎,正是这个道理,故而我只是装作与他并不相识、也并不曾注意到他的目光的样子,视线在他面上匆匆划过,并不停留。
余光中却见他并未移开目光,而是倏地一声捻开了手中方才把玩着的折扇,悠闲地扇着,目光却仍是望定了我,炽热地让人难以忽视。
然而我虽不愿别人注意到他,但毕竟昨日在莲花寺中的并非只我一人,除了我、慧济大师、那位即墨公子之外,还有兰香在我身侧,与他直面。
兰香果然不愧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亲信,目光自然也是极为犀利的,她几乎与我同时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也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炽热,故而她不着痕迹地凑近我耳边道:“小姐,正看着这边的那位公子仿佛是昨日在寺中遇见的那位公子,瞧他的眼神,似是昨日一见便已倾心于小姐,当真是缘分。”
我面上并未显露出什么情绪,心中却冷笑一声。
兰香如今这番说辞,并非是出自真心,只怕这其中感叹是假,提醒我莫要心中生了什么其他的想法才是真。
我自然是装不了糊涂的,现如今,事事皆顺着他们的意才是明智之举,不至于在此时让他们对我提起戒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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