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江跑到最后一百米时,雨点开始变得密集起来。很多原来在操场上凑热闹的同学,都不得不四散躲雨。看台边上也有不少人披着花花绿绿的雨披,拿着廉价的塑料喇叭,挥舞着各样的班旗,为还在比赛的运动员们加油。
经过前一段时间的体育训练,静江的耐力已经有了明显的提高,虽然前面三百米依然跑的很猛,但这最后一段总不至于像初一时那样完全丧失力气。她的对手们被她落下大概六、七米远,但仍然不屈不挠地追赶着。静江努力保持着优势,奋力向终点冲去。站在那里的穿白色校服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没有打伞,只身站在雨中,向跑道这边张望。
静江率先跨过终点的白线,努力向前又撑着走了两步,向前跪在地上。平尼马上跑过来拿起自己的外套,遮在静江头上。
“快走吧——”平尼拽了拽外套的袖子示意静江(她依然双手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雨要下大了……”
“嗯……”静江虚弱地回答。她低下头,脸藏在外套里。
“你没事吧?”平尼拉起她的手,越过头颈搭在肩膀上,扶起静江说,“你真不应该跑四百米——每次都拼的像快死了似的……”
此刻静江虚弱无力,嘴里的血腥气让她又干渴又想吐,她努力跟上平尼的步伐,一点一点地向运动场的出场口挪动。平尼的手始终拉着她搭过他肩膀的手,不知是因为出汗还是被雨淋湿了,整个手心全是水。他把她安置在出场口的门洞里(这里既通风又不会被雨淋湿)然后跑去看台取东西。静江一个人倚在角落里,背靠在结有蜘蛛网的墙壁上,蚂蚁匆匆忙忙从脚边爬过。天空中的闪电一个接一个,雷声接踵而来,头顶上的看台时常发出一两声尖叫。静江把外套拉下来披在肩膀上,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给你——书包……”平尼提着两个书包出现在门口,他的头发和肩膀完全被淋湿了,雨水正顺着他黑瘦的脸颊流下来。
“谢谢……”静江用干涩的声音说着努力微笑了一下,伸手接过书包放在没有蚂蚁爬过的那边地面上。她喝了口水,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外套,把那把黑尺子递给平尼,“你的……”
“哦……”平尼摘下眼镜,用衣服擦了擦上面的雨水,又架在鼻子上说,“送给你吧——”
“我不要!”静江错愕地连连摆手,差点把书包碰翻了。她赶忙伸手去拉书包带,但很多东西还是从敞开的书包口洒了出来。她突然觉得非常窘迫,不顾地面还有许多尖锐的砂粒,慌忙跪下到处去捡。平尼也蹲下身帮她。
静江把滚到远处的一只空矿泉水瓶拾回来时,看到平尼正把几包浅绿色的餐巾纸包放回她的深蓝色双肩背包里。平尼的裤子从膝盖以下全都湿了,而且靠近脚踝的地方还沾有很多沙土和塑胶颗粒。一双深灰色的旅游鞋已经穿了很久了,鞋底的外侧都磨起了毛边。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在他后脖子上留下一道道黑印,把他的白领子都染黑了。静江走上前,轻轻地拿过书包,把拉锁拉好。
“没少什么东西吧?”平尼边说边向四周张望。
“我想没有……”静江抱起书包靠着墙壁坐下来,努力用手把头发弄得平整一些,她把平尼的外套脱下来放在膝上叠整齐,接着一言不发地递给他。
“你不穿了么?”平尼提起外套在静江眼前晃了晃。她摇了摇头。于是平尼把外套揉成一团塞进自己的灰色马桶状书包里,又使劲摇了摇,使其沉到底部。两个人就这样各自靠着一边墙壁面对面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我——跑得很慢吧——”静江低着头开口说,她感到脸上热起来了,强烈怀疑这是剧烈运动的结果,“比起去年的奥运会,一定像是在爬一样……”
“你比奥运会那些运动员当然不行啦,”平尼盯着她说,“不然为什么我总是站在终点看你跑——万一你不行了——”
“我不会不行的!”静江撇了平尼一眼,就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穿堂风在这个出口里形成了一小股龙卷风,把地上的尘土带起来,向四面洒去。两个人都赶紧把眼睛闭上。
“你——想好报哪个学校了么?”等风吹过,平尼拍着身上的土问。这时外面的雨已经越下越大,一股股小水流从门口向地势低的地方流去。
“你不会是黄老师派来游说我的吧?”静江怀疑地问,“没用的——连地理郑老师都来和我谈过,但在正式填表之前,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这个。”
“我知道你想上S中学,”平尼坦然地说,“那确实是北京最好的中学——但我觉得你的性格不适合去那里——我听说他们整个年级从高一起就是按年级排名分ABCD班上课,一直上到高三——你不会喜欢那里的……”他拿出半瓶可乐,喝了一口,“你还是报本校吧——离你家也近些,而且——我也会报本校的……”
“你知道我家在哪里?”静江惊恐的说,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像张X光片,被平尼看得一清二楚。
“是啊!”平尼不以为意地说,“彭朋告诉我的——有天回家我和艾晓伦一起坐地铁时,她也说过——”
静江顿时觉得自己被朋友出卖了——那两个女孩平时跟她如此要好,却在关键时刻把所有机密都透露给了平尼。如果这两个人现在她面前,她真想用那个空矿泉水瓶好好敲打敲打她们的脑袋。
“艾晓伦把物理竞赛的事告诉我了——”平尼继续说,似乎根本没意识到静江双手十指正扭曲地交叉在一起,“虽然我还是觉得你不可能考那么低——但是化学竞赛能给你加六分也够了,毕竟——”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静江心里清楚,自己少了这两分,对于她中考的结果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而吴小明如果从一等奖变成二等奖,就将少加四分——以他平时的成绩,这很可能影响他考上第一志愿的学校。
“下下周就是中考体育测试了,”平尼看着外面的大雨,把书包从地上拎起来放在伸直的腿上说,“你这段时间要好好休息,别在操场上练得太猛了——你跑完步还总是咳嗽——现在练习也没多大效果了,万一练不好倒可能会适得其反……”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静江看着正在缓缓飘移的乌云小声地说,闪电和雷声也随着向东方移动,天色正在慢慢亮起来,“今天——谢谢你……”
尽管这场大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这场运动会还是被严重影响了。等到天边出现美丽的彩虹和少见的霓虹时,陈旧的灰黑色大喇叭中传出恢复比赛的通知。运动场上到处是一片一片的水洼,中间的草地像被刚刚灌溉过一样。最可怕的地方是跳远和铅球赛场,沙坑里积了半尺多深的水,有几个小水坑底部还冒出不少小气泡。运动员和裁判都陆陆续续回到原位,疏导员们比之前更忙到十分去。他们拿着大块的海绵和拖布,尽力清理跑道,几个男生还戴着小白冒用铁锹使劲把沙坑弄平整,好铺上临时弄来的旧草垫子。
“这都能得好成绩就是奇迹了!”艾晓伦厌恶地把铅球随手丢进一只湿竹筐里。
初三女生的4*100米接力赛是这次运动会的压轴项目。尽管经过了清理,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依然显得泥泞不堪,初始的弯道部分甚至有点像三千米障碍赛中的水坑。静江和往常一样跑头棒,而且一班运动员又是站在最外道。她右膝跪地,左腿成弓步,右手拿好一只好像黑色钢管的空心接力棒,把手放在白色起跑线后的水坑里。平尼站在跑道外侧,肩上背着两个人的书包,像在四百米比赛终点时那样看着她。
“这是最后的比赛了,要加油啊!”平尼说。
看台上的骚动慢慢平息下来,不再有人争抢雨衣或者因为不小心坐在有水的前排座位上而大声尖叫。在赛场上除了运动员、裁判和零星的几个疏导员外,其他同学全都回到了较为干燥的看台上。喇叭里维持秩序和寻人广播皆已停止,整个运动场处于一种少见的寂静中,就连几只飞过的乌鸦都没能打破这种紧张的气氛。男子4*100米比赛刚刚结束,一班只得了第三名,静江虽然非常疲惫,却暗下决心,坚决不要输给旁边那几个老对手。
“各就各位——预备——”广播里突然传出指令声,全校师生都吓了一跳,静江听出这是历史王老师的声音。静江低下头,手紧紧扣着地,蓄势待发。
砰——
枪声响了,全校师生立刻活跃起来,其他年级的同学也努力挥舞自己班级的旗帜,喇叭声和喊声混成一片,充满了整个赛场。静江拼命地跑过弯道,她看到下一段直道的李静开始在接力区活动着,于是顾不得摆臂,伸长胳膊第一个把接力棒递了过去。
“真不错!”艾晓伦走过来,拉住差点栽倒的静江,用另一只手搭在眉毛上向远处望去,“有了你第一棒的优势,下面只要不出意外,第一是稳拿了!”
“嗯……咳咳……”静江感到嘴里的血腥味又涌了出来,于是试图喘气。
初三一班的看台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明显盖过了坐在同一方阵的其他班级,静江摇摇晃晃地跟着艾晓伦穿过沼泽一般的草坪,两只鞋都被浸得透湿。艾晓伦和另外三个参加接力赛的女孩在领奖台前一起把静江高高地扔起来,很多同学从看台上跳下来,参与到这最后的欢呼中。很多男生也过来揉静江的头发,或者拍拍她的肩膀。班主任黄老师也对她露出了难得的微笑。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上,静江看到,年级组长许老师正跨过一个个水洼向这边走来,而她手里捧的正是那个酷似青花瓷瓶般的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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