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坐在窗台上,看着最后一片晚霞染红天空,一抹抹不均匀的红像是天空的唇印。他把一只手搭在一边膝盖上,拳头默然攥紧,内心的压抑和隐忍让他灰白的手指节分明。
他转过头来看着吕一,眼睛木然而空洞,又像是一个黝黑的深渊,注满悲伤。
他一直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看透穿出个洞来。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病床上,在这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她肩膀上抖动的倔强,仿佛要隔绝了世界,她自己也不愿出来,就一直在她那小小的自我里,看着这华丽的世界慢慢凋零。
九爷收回视线,黝黑清亮的眼睛定定的望着窗外墨色渐深的天空,心底莫名悲凉。
他非人非鬼,在阴阳两界一路泥泞走来,以淤泥野露为食,与野兽闲禽为伴,他把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鳞片都化成刀锋,他以为他自己可以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但是灵光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要消失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缥缈近虚无的身体,痛苦而又绝望。直至她出现,他才知道,过去空白的自己尚有希望可寻,就算不能知道自己的过去,但未来能就这样陪着她也好……
可现在看着这样的她,他宁愿他不曾到她身边来,她也不曾见过那些奇奇怪怪,肮脏晦气的东西。区区几个小婴灵,就足够把她折磨成这样,那以后若是遇到更惨烈更可怕的呢?他不敢想象。但是,他又庆幸他能够来到她的身边的。如果结局已经注定,那他也只能赌一把,把她的天眼抹了去,就算,没了灵光他会消失。
他就是宁愿消失也不愿意看见她痛苦。
第一次,这样强烈的矛盾几乎要把他撕裂。
漆黑的绒布,已然盖满整片天空。都市的繁华,在闪烁的霓虹中逐渐显现。九爷靠在窗台的阴影里,窗外的霓虹偶尔晃进来,打在他灰白的脸上,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吕一哭累了,就在床上睡着了。脑袋昏昏沉沉,但心里痛苦的感觉依旧清晰,就算是睡着了,也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恍惚间,她坠入了痛苦的梦里。像是整个身体在云端,突然悬空,然后坠落,坠落,坠进无底洞的黑色深渊里……
在那黑色的深渊里,突然飞出了无数的碎片和画面,一片又一片,一幕又一幕。
她看到了十九年前小小的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四方寺的门口,她看到自己在哭,但是,只是一个画面,无声,无色。
她看到四方村海棠花开,爷爷站在门口微笑地向她招手。她就站在他们一起生活的房子前,面向着她,一边招手一边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碎片飞快转换,像一出出默剧,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又看到一个又一个灰蒙蒙的身影,他们披着发,眼睛?黑,满脸惊恐,四面飘舞。
她胡乱的甩着手,想把它们都甩开。
突然间,一个青紫的小手抓住了她,她看得出,那是小孩子的手!她惊愕,抓住她的,只是一只断臂!这漆黑的深渊,只有她一人,她无助的环顾四周,恐惧与凄凉充斥着她的脑袋,她痛苦地抓自己的头发。万念俱灰间,无声的深渊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声音此起彼伏,冰冷凄厉。
她痛苦的想要发出声音,身体却不听话,动弹不得,只觉得强烈的恐惧要将她吞没……
“啊!”吕一惊恐一声,从床上弹坐起来。
不知她的手挥到了哪里,她听到有东西被碰翻的声音,四下一看,原来是枕头。
看着病房里一片黑暗,吕一意识到,原来已经半夜了。
她呆坐着,一半意识还停留在梦境里,耳边响起来九爷低沉但却又悦耳的声音。
“你的梦,看起来不是很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心里回答,实际上只能沉默地下床,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枕头。
老九从窗上跃下来,径直朝她走来。
他离她很近。抓起了枕头正要起身的吕一,瞬间就跌进了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忘了说话。
九爷哼笑了一声,他的笑意淬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光,他低头看着此时似半梦半醒的她,然后转身走到椅子上坐下:“你一定又是梦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了……”
吕一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点头默认。
“能陪我去看看那几个小孩子吗?”
吕一这么问着,心里想的却是如果他说一些什么他觉得烦或是为她好不去之类的话,她一定会彻底无视他,然后自己去。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九爷的脸跟翻书似的,转眼就随了她的意:“去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
站起身来的吕一忙趿上拖鞋,抓起一件薄薄的开衫就要往外走。
身后的九爷无奈的笑了一声,听到他的笑声,吕一转过头来,三分不满,七分不安地问一句:“它们……可怕吗?我会有危险吗?”
老九看着她这样作死,想看却又怕的样子,鼻腔里又低低地哼一声。
吕一突然发现,他单一的微笑实际上可以解读成很多很多表情,有时候是无奈,有时候是微怒,有时候是嘲讽,有时候又是冷漠。还有,当下的这番嫌弃。
吕一一直都觉得,老九除了护着她,更多的是嫌弃她,就像他总是叫她二货一样。
她的身子,真的是太弱了,走起路来都有些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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