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溪在八珍酒楼做了有些时日了。最开始进扬州城时,像只无头苍蝇般乱闯,头先去了一家米面粮油店。待遇很好,一个月三吊半,包三餐。只是那里的老板斤斤计较,既然出钱雇了人,就不能浪费自己的每一个大子儿。因此他总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马使。那里的工人皆叫苦不迭,好在都是精壮小伙子,抗一抗便过去了。而阿溪不同,彼时她正在长身体,身娇体软,哪里受得住那样的苦。头一天她就浑身散架般难受,好歹又坚持了两天,第三天上头就发起高烧来。  工作没做成倒还得给人治病,那掌柜自是不满意,病一好就让她卷铺盖走人了。这才又找了第二家,就是这个酒楼。这是扬州数一数二的酒楼,因酒楼满汉全席中上八珍下八珍做的格外好,故而取名八珍酒楼。  在八珍酒楼,她只干些端盘子扫地的活,忙不过来时也会帮忙刷碗,每月两吊半钱。虽不多,但慢慢积累起来也会是一笔可观的数字。掌柜为人公允,帐算的很清,若多做了活计,自会有钱或物的补偿。阿溪在这里碰上了好几个做活的女孩,她们大抵情况同她类似,故而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因此阿溪在这里做的得心应手。  有日楼上包房内突然传出喧哗声,彼时阿溪正在大堂扫地,听那喧哗声来自四楼的“平安喜乐”包房,便顺着楼梯找了上去。负责四楼的是姑娘小琳,她和阿溪年龄相仿,被后母撵出了家。两人总有很多体己话说,故而走得很近。  原来小琳遇上了一桌难以应付的刁客。那桌人喝醉了酒发酒疯,见小琳长的貌美,非要同她共度春宵。小琳哪里会肯,直着脖子犟了两句嘴,这下便惹了大麻烦。掌柜的也来了,照理说遇上这种情况早就该报官了,可愁就愁在发酒风的不是别人,乃是大盐商何家的独苗大少爷何娇。许是从前做过孽,他爹前头生了四个小少爷都没能养活,得了这第五个,又是烧香拜佛又是开棚施粥,还取了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才得以养活。  何老爷官府间交很通透,再加上二十几年来的施粥救活了成千上万流民,是以何少爷在扬州城里胡作非为,百姓和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闹到了八珍楼头上,令掌柜十分头大。顺着他定是有悖常理的,可若不顺着他,自个这八珍楼迟早得完蛋。身边一窄,有人挤了过来,见是阿溪,便沉声对她道:“你来耍什么?快下去!”  可还没等阿溪搭腔,坐在上首的何公子突然叫起来:“这个女子,过来叫我看看。”  掌柜赔笑道:“爷吔!您行行好,这个姑娘刚来没多久,还未许婆家。您看……就算了吧。”  “犯嫌。”何娇一掌扒开他,直接欺进了阿溪伸手在她脸上乱摸,还使暗黄的指甲掐了掐她的脸。烟味酒味混合着各种不知名的味道从他嘴里窜出,中人欲呕。  “破厕鬼!”小琳大骂:“有种冲你奶奶来!”  何公子扭头,冲小琳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来哦,倒嗓子的玩意,爷现下瞧不上你了,算你走运,滚吧!”  趁着两人对话,吓得慌了神的阿溪定了定神,趁机溜到了小琳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问她:“可还好?”小琳点点头,却仍死盯着何娇不放。  “呦,小马子还敢跑。”何娇来劲了,伸手去捉阿溪,被她侧身躲过了。  “掌柜的,你瞎啦?还不快给我捉住她!不然,一把火烧了这瘪色酒楼!”说罢,竟摸摸索索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了点烟的火折子来,上下一扬。有丝火星飘到了湖蓝色洋绉窗帘上,窗帘布又薄又脆,见火就着,瞬间火星子便蔓延了一大块窗帘。  掌柜的见他动真格了,吓得腿一软,尿差点出来,小琳握着阿溪的手渐渐有些发冷。手忙脚乱地叫人灭了火,可这边刚灭掉,那边何娇又将火折子晃了起来。  掌柜颤巍巍走到阿溪旁边,道:“姑娘,要不,你现在这里招呼着他。不报官我们也不能拿他怎样,我现在派伙计去找知州大人。另外我还派了人守在这门口,一有啥动静立刻就冲进门,保你平安无事。”见阿溪不吭声,就又戳戳旁边的小琳:“你劝劝她。”  小琳搂住阿溪的肩膀道:“你莫怕,我一出了这屋子就立刻去寻娘家大哥来,他是土泼皮,让他领一干人上来,攮死这二卵子。”  阿溪心中如一团乱麻般纠结在一起,浑身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和那何少爷,皆在缓缓向后退去,退到门口,出了门,啪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小琳出门后便冲下楼来,趴在一张桌子前用手捂着脸,半晌再抬头,却不见一滴泪。  掌柜身旁的小伙计问掌柜:“我现在去官府报案吧?”  掌柜听后却有些恼,伸手啪地一声拍了一下小伙计后脑勺:“报你娘去吧。”  说罢一挥手,压低声音道:“散了散了!说你呢,瞅什么?下楼!快着些!”  一群人退到了大堂,任由“平安喜乐”里传出再怎样摧心摧肝的声响,只作没听见、没看见。    何少爷心满意足下楼来,见了掌柜,扔给他一块剪角发白的簇新银锭子,掂上一掂,少说有二十两。掌柜的招呼伙计上去瞧瞧阿溪,可一屋子伙计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愿上楼。僵了很久,竟是阿溪自己走下了楼。  似乎自己又规整过,她的头发已梳利落了,脸像刷过石灰粉,浮着苍白,眼皮还有些发肿。衣服整整齐齐穿在身上,但是如果仔细看,浅灰粗棉布的裤子上方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深一块浅一块,不忍卒睹。  她看也没看楼下的众人,径自出了门。对上她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游魂一样走在街上,不时有街上人投来的怪异的眼光。眼看要入冬,风愈来愈冷,她衣裳单薄,本就瘦弱,走在风里,像一张摇摇晃晃的纸片,风再大些就能跟着飞上天空去。浑身冻得麻木了,却仍一步一步挪动着,直至到了一处荒凉的庙内。  依稀记得后院有处池塘,她就朝着后面走来。方才早已打定主意,死,也要体体面面去死。碧波粼粼的荷塘现在已覆满了残荷、蛛网和尘土,她站在池塘边,觉得自己就像随风飘零的落叶。  自己已是不干净的人了,可水是最干净的,能将一切脏的东西洗干净。抬眼处,皆是满目荒凉。她想起了多年前爹爹曾领着她来这里进平安香,那天爹爹跟她说,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彼时她是不信的。  想起爹爹,想要落泪,可眼眶涩涩的,一滴泪也没有。方才早已将泪流尽了。若是在地下与爹爹见面,他会不会责备自己,不顾养育之恩,弃虫儿于不顾?  想起虫儿……爹爹去世时虫儿绝望的哭喊霎时映在了她的脑海中。若是他失去了姐姐……  “咚”有东西落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是一块银子,何少爷给她的。她揣进怀里将它带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这些天她总是在拼命攒着钱,多一个铜板,弟弟就多一分希望。她瞧着那银子,手里却不由自主攥的紧了些。  心像被人狠狠拧下来一角,再不敢想什么。坐在池塘边,她抱着双腿,嚎啕大哭。若水能洗净污秽,那泪水也能吧。她这样想着。    阿溪又回了八珍楼,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小琳已离开了八珍楼,掌柜的也是避而不见,只派人给她送来了一些钱和一套新衣裳。何少爷自从尝到了甜头,更是隔三差五过来,榨干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渐渐的也就不反抗了,而他完事后也总是丢给她大块银子,数量一次多于一次。  虫儿的事有了着落,可酒楼里的人对她的态度却在悄然变化着,最初的愧怍、躲避,渐渐变成了不阴不阳的讽刺和恰到好处的“关照”。  有了钱,她上街去了糕点铺子,为虫儿挑了各式糕点、一小包花梅,另外又去了卤货铺子买了一只方出锅的盐水老鹅。拎着这些,她打算回去看看弟弟。  一进村,她就觉得人们瞧她的目光跟往常不大一样。有怜悯,有叹息,还有男人色眯眯地奸笑,不过更多的是深深的鄙视。  她来到马家门口,扣了扣门。等了半天,开门的是马太太。她见到阿溪,愣了一刻,随即夹脸啐了她一口唾沫。  “贱表子!你竟还敢来!”马太太开始跳着脚扯起嗓子骂了起来。她直言她连只母狗都不如,让阿溪别靠近她家,将马家弄得到处都是污秽恶臭。  虫儿听见动静跑了出来,马太太正拿着藤条扫帚在门前挥舞,不让阿溪靠近。他便一步窜了出来,拉了拉阿溪:“姐,先离开这儿。”  马太太尖利地叫着,让虫儿回来,可虫儿已拉着阿溪走远了。  到了没人处,阿溪停了下来,将手里的小食剥开递给弟弟:“阿姐给你买的,快尝尝。”  虫儿却没有吃,直勾勾盯着阿溪:“他们都说,你这钱是弄脏了自己得来的。”  一阵天翻地覆,好似坠入了寒冰窟窿,她颤抖着开口:“那,虫儿觉得姐姐脏吗?”  虫儿点点头,随即却又疯狂地摇起了头:“阿姐,你做这些是为了我吗?那我便不读书了,不挣大钱了。姐,你别这样做,虫儿求求你了。”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阿溪心中一酸,她的虫儿长大了。可他又哪里懂得自己的境地。她的眼眶也湿了:“乖宝宝,怎生说出这样的傻话来。从前你答应永远听阿姐的话,怎么现在又不记得了?没人欺负阿姐,为了你,再怎样我也心甘情愿。”说罢替他整了整衣襟:“快先把这些吃了。等阿姐钱够了,就带你上扬州城,去祁先生的书院,阿姐还指望着你这个小状元呢。”  虫儿接过吃食,委屈地喊了一声:“姐。”  阿溪把他散了的小辫子分成三缕,重新编了起来,拍拍他的脑门:“回去吧。回家记得好生听你妈妈的话,不要惹她不开心。他们养你这么久,咱们也是无可报答——你要乖乖的,等着姐姐来接你,好不好?”  虫儿勉强点了点头,只瞧着阿溪不说话。  阿溪一狠心,站起身来扭头便走。已值隆冬,风很烈,刮在脸上生疼。她抬手想竖起领子挡风,才发现自己原本细腻的手上竟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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