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未等她到何娇跟前,两旁虎视眈眈的府役便蹿了出来将她摁倒在地。 这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斜刺里窜出了一个女人。双手各握了一把土沫沫,见到阿溪就一把一把兜头盖脸地扔在她头上。府役立即走上前来将她架走,马夫人的嘴里兀自咒骂不停,尽是些极肮脏恶毒的语言。 阿溪不晓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府门的。有人伸手在她身上乱摸,她也无力招架。有些人瞧不过眼,摇摇头便离开了,叹息一声:“可怜见的。” 回到祁家,祁家夫妇也已回来了。他们似乎知道了阿溪去了哪里,并没有吭声招呼她。阿溪见了他们,走上前去福了一福。 “先生,我觉着……有些对不住爹爹。” “怎生说?” “虫儿死了,爹爹的遗愿便完不成了。” “怎能这样想?虫儿虽不在了,不是还有你?” “我不成了。”说罢她径直走进了卧室中,没有再瞧君良。 她将一个黄地描金红蝠纹盅裹在帕子中,揪住四角,往地上一磕便碎成了数片。拾起一片割口锋利些的,划在了自己腕子上。第一下只划出了一道极细的口子,渗出了些血丝。她便将碎瓷片在腕子上来回滑蹭,用了吃奶的劲,全神贯注地,划了一下又一下。口子愈来愈深,边上翻开了层层的皮肉。浓稠的鲜血一滴一滴淌在地上,瓷片当的一声落地,她看见那上面一只只血红色的细如蚊蝇的蝙蝠兜头盖脸向她糊来。 可终究没能死成。又醒来后,一睁眼便瞧见了君良的肿眼睛,目光一转,腕子上裹着厚厚的纱布。 她开始盘算下一回怎样死得彻底。 “我娶你。”君良说。 她没反应过来,以至于愣了好一阵。 “阿溪,我娶你。” 她听清了他的话,不过似乎不能完全理解。她摇摇头。 “明年春天我就进京参加春闱,届时带你同去。你说爹爹有遗愿,那你帮他实现,就不再对不住他了。” 君良端来汤药,用勺子盛起来喂她。她吃不下,干呕起来。索性用被子蒙住头脸:“别说了,我不知道,不晓得。” 半晌,听见君良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此后她却再也没找到寻死的时机。去了后院,并没有发现塘子,倒是整整齐齐地搭了一院子葡萄架。 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你找我来这里做什么?”是君良的声音。 过了半晌,才有个声音犹犹豫豫发话:“她就在前面,这话给她听了不好。君良,知道你心善,可……可你晓得不晓得,咱们本就自身难保。” “你究竟想说什么?” 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兰衡才又道:“寻个由头,让她自谋出路吧。” “……枉我平时还总说你良善。出路?出了咱们这里,她还有什么出路?根本就是死路一条。你莫不成想要逼死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君良,我是为了你……我处处事事都在为你做打算。珠儿死时你曾答应过我,不再进京赶考,就在这里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怎么现下一切都变了?” “哪里变了。我只是想清楚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断不能在这里缩着做笼中鸟。明年一开春我就带阿溪同去京城。” 两人僵持不下,忽听见啪的一声巴掌声,不知是谁打了谁,而后兰衡就哭着跑了。 阿溪第一次觉得,原来当真是自己造了孽。 君良也往回走,才发现阿溪就在后面。他楞了一下,随即握住她的手:“阿溪,自打小女去后,衡君总是有些不正常。”顿了顿又道:“春闱的事,我早就想与衡君说清,可就是没有机会。现在也是解了我的一块心病——你放心,绝不是因为你,所以她方才说的那番话你不必介怀。” 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递给阿溪:“这个我本想寻个时机给你。可现在既然你在这,直接给你好了。” 回屋打开纸条,素白的纸上整整齐齐为她抄着一首诗,她认得,是一阙《幽兰操》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当时君良的思虑,过了这辈子她或许亦不清楚。只是这首诗终究打开了她的心门,她没来由地开始相信他,她甘愿抛下扬州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随他同去京城。 哪怕只是为了能在九泉之下与爹爹相见。 没想到走之前兰衡会来找她。 “我有些羡慕你,能陪他同去。”兰衡说着将一只绘着杉木包竹样子的荷包从怀里拿出,上面用金线绣了两只兔子,在灯光下忽闪忽闪的:“我陪嫁时的金镯子,赤金打成的,值一些钱。我将它熔成丝线,绣在了这只荷包里——君良不愿带家里太多钱,他平时总有些不间交,若手头没钱了,这些给他应急总是可以的。对,君良他有热病,若不抑制住就会发病。我为他备了一坛子浸了松针的酒,让他每晚睡前都喝些。” 阿溪想了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道:“我记下了。” 兰衡站了起来欲出门,忽又想到了什么,又复坐下:“大夫说你的身体已亏了元气,断不能再做重活。我为你备了些阿胶枣,每天吃些也是大有好处。”说罢起身开门。 “谢谢你。” “不必谢我。我也只是不想再为他添忧愁。” 二月初二,龙抬头,桃花已打了骨朵。两人坐上车从扬州出发去往北京。出门相送时,兰衡脸上始终淡淡的,就像君良平日去书院那般。但见马车启动,她便进了门,砰地一声将厚厚的门关上,金黄的阳光洒在大门的铜钉上,将整个府门映成了一座金门。 京畿比想象的要贫穷许多。大片大片荒芜的水田,冻土上生了半人高的蒿草,却有不少拖家带口的流民。她不晓得为何这些人不来种地。问了祁先生,他说这些地都是皇上的,皇上规定不让种,便无人敢种。 在北京城门口,这种情况更多了。无数流民排在城门前巴望着进城,可那城门兀自紧紧锁着,丝毫开门的迹象也没有。 他们的车夫似乎对此很熟捻,下车同看门的兵丁说了些什么,塞给了他们一些小银角子。那些兵丁走到车前往里面瞅了一眼,便将城门开了缝隙,予以放行。 “既进不去,又何苦等在那里?”阿溪问。 “等令下来呗。这下令也没个固定时间,自然要挤在大门口,令一下好往里冲。”车夫道。 “什么令?” “自然是九门提督下的入城令。每次定员,我看基本有八成挤在门口的人是白挤喽。” “那他为什么放我们进去?”阿溪愈发好奇。 “这问的啥话。先生乃是举人老爷,敢怠慢,十层皮也不够他们扒的。” “进城有啥好的?” “呦,您怕是从未进过京吧。闯王那几炮给京城轰残废了,现在好不容易起来,自然遍地都是钱。捞钱的好事谁不想要?” “皇帝当真昏庸。”阿溪感叹。 “可不敢这样说。小皇帝倒也罢了,要说了鳌中堂,等着玩完吧小姑娘。” 进了京城,情况果然好多了。至少流民一个也瞧不见了,街边林立着各式商铺,小食摊、首饰摊、食肆、茶馆,应有尽有。两人寻了个看起来整洁的客栈,要了两间房就住下了。 距离考试还有些日子,隔日君良便带着阿溪去游了南海子的庙会。扬州也有庙会,不过京里的庙会从吃的到玩的都与扬州大不相同。 阿溪盯着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就走不动道了,在摊主的手上,一块块糖浆变的如同猪尿孵般柔韧十足。花型有十二生肖,画在一张木盘上,转到哪个就吹哪个。摊主动作很快,从揉糖到定型,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先生,您瞧这个,多有趣。” 直到周围人都奇怪地瞧着她,她才发觉祁先生早已没了踪影,原来他一直以为她在身边,就径自走远了。 连忙分开人群跑出去追他,可庙会人山人海,又哪里有祁先生的踪影。 君良自以为她就跟在后面,径直走到一个书画摊前细细端详了起来。中间最吸引人的一幅画的是一大朵牡丹,旁有蜂蝶围绕,一笔一笔面面俱到,极为繁复,看起来作画的人确实费了些功夫。卷首还有《牡丹亭》的开头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君良摇了摇头,看那字迹虽清雅飘逸,可一撇一捺之间却缺少劲道,终不是上品。书画后面是一个青年书生,白面皮,穿了一件抽了絮的紫夹袄,戴一顶瓜皮帽。想来他就是这所有书画的作者,以卖画为生。 有心接济,便随便拾起一副来问道:“这个怎么卖?” “一吊半。”那人呵呵一笑:“您看着给一吊就成。” 君良正想掏钱,忽然听见了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呀,这不是揆方嘛。几日不见,又开始在这里诓人喽。” 一瞧是个公子,满脸的粉刺坑,身后还跟着一票戈什哈。 “你想做什么!” “可不敢可不敢。哪敢对您叶赫大人做什么。你还不得——抽了咱的筋呀!”说罢,身后的戈什哈们也跟着他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咱明人不说暗话。你欠我那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打算啥时候还?可叫那养你的表子还?” “胡说八道!两旗之间的债,凭什么要我还你?再者,我请你擦干净你的狗嘴!” 为首那人听了后,脸一沉:“我给你留了面子,可你竟如此不识抬举!”说罢手一挥:“搜他!” 几个戈什哈早等的不耐烦,听他一声令下,立刻嗷地一声窜了出去。有的按住揆方手脚,有的在他身上搜找值钱物,还有人蹲在地上专扇他耳光。 “住手!这堂堂皇城,天子脚下,又岂容得你们这般胡作非为!”君良看不下去了,便呵斥道。 这时,那几名戈什哈已在揆方身上翻出了三四锭小银角子和一大把黄澄澄的康熙通宝。钱币滚得满地都是,有不懂事的小孩弯腰想去捡,却被娘一把捞起来抱走了。 “呀嗬?”一个正在踹揆方的戈什哈停下动作,怪笑一声:“谁他妈脚趾头烂了,从缝里漏出个你来?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爷是谁?”又踢了踢揆方:“而他又是谁?” 揆方勉强睁开已经肿了的眼皮:“好汉,我谢过你!不过现下你快走,他们只对我一个!” “管你们是谁!在这里,谁大得过皇帝?你们这般聚众斗殴,王法都没有,这不是藐视圣躬吗?” 见他抬出皇帝来,那几个戈什哈顿时面面相觑。为首那公子却冷笑一声:“大伙别听这人瞎咧咧,他奶奶的,来一个爷揍一个!你们是死尸吗?快动手!” 眼见一帮人狞笑着逼上前来,君良亦打了个寒颤。 突然,忽地一声,一根马鞭凭空飞来。裹挟着风,尽力十足,甩在一众戈什哈脸上。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我看谁敢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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