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碧海青天居。 主寝殿。 一袭白衣如雪的少年沉默着,毫无阻碍地踏入殿中,缓缓朝着最深处走去。 昔日孤冷森严宛若禁地的地方,如今却被一种苦涩至极的药味所充斥。数个灰衣侍者低首噤声,端着一碗又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匆忙来去,殿中气氛压抑而沉闷,惟余从寝殿深处不断传来的咳嗽声空洞地回荡。 那咳嗽声剧烈而嘶哑,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破败朽坏之感,仿佛直要连烂掉的肺叶都一并咳出来。 少年沉默地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神色间情绪复杂,半晌,终是一撩衣摆,如昔日般单膝跪地,敛容低声道:“云破夜前来问安。” 尽头重重低垂的白纱帘幔后,有人止不住地剧烈咳嗽着,不知咳了多久,才终于是喘息着停歇下来,毫无情绪起伏地哑声应了一声:“起。” 而随着那人微不可见地一抬手,重重素白纱幔被一层一层地接连挂起,随后,寢殿中所有的灰衣侍者都不用吩咐,皆悄声无息地退了出去,惟余少年与那人在凄清冷寂的殿中默然相对。 此时此刻,随着所有挡风的纱幔都被挂起,才能看到那榻上倚着怎样一个触目惊心的人——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层惨白发灰的面皮堪堪贴在嶙峋的脸骨上,透出难以遮掩的深重死气。他整个人都瘦得彻底脱了形,完全看不出昔日半分的样貌,直仿佛一架森森的人骨骷髅,而且明显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唯一能够追索到一丝昔日形迹的,大概只有那双燃烧如鬼火般的眼睛,仿佛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丝未曾熄灭的残光,依旧带着灼痛人心的洞彻与幽深,让任何人都不敢与之对视。 只怕如今谁都不能相信,眼前这样一个几乎油尽灯枯的骷髅病鬼,竟然就是昔日那个铁腕执掌整个武林二十年,从始至终都站在权力之巅的男人。 趁着此刻咳嗽声止歇的片刻余暇,萧易寒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随即便又闭目养神,沙哑地问他道:“人已经找到了?” “是。”少年心中清楚他问的是谁,默然片刻,才又低声道:“她一直都在月宫里。” 榻上的萧易寒闻言,亦是沉默了下去。而他似是已被身上的病痛折磨得疲惫不堪,再无一丝心力多言,半晌,只毫无感情起伏地淡漠道:“那你走罢。” 少年一怔:“嗯?” 而萧易寒此时却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根本来不及多言什么,只颤抖着手吃力地抓起一块身旁早就备好的白巾,皱眉捂住了嘴。 待得这一阵爆发的咳嗽声终于止歇的时候,那方白巾上,已然到处是猩红色的血迹,似乎还有暗红发黑的内脏碎片。 他默然望着手中染血的白巾,鬼火一般的目光依旧是无喜无嗔,半晌,才把那方血迹斑驳的白巾扔进了榻边的火盆里,有些疲惫地重新闭目,语气间听不出一丝情绪:“我放你离开的意思。” 少年却恍若未闻,眉间亦不禁微微皱了起来,反问他道:“你又咳血了?” 萧易寒闭目不答。 少年许久都等不到他的回答,无法知道他的情况,便蹙着眉想要径自走到他跟前去。 然而,他不过只刚刚迈出了一步,萧易寒那双鬼火般的眼睛便霍然睁开了,寒彻了脸色厉声道:“放肆!” 随之而来的,立刻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和他手中又多出的一块新的血迹斑驳的白巾。 少年因那一声厉喝硬生生止住了脚步,耳中听着他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激烈咳嗽声,抿了抿嘴角,终似是不忍再顶撞忤逆他,放软了语气低声向他解释:“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样……” “你有什么资格知道本尊如何?”萧易寒闻言却是冷笑,抬手重重扔掉了手中斑驳血迹的白巾,任它和火盆中数十条同样带着血迹的白巾残烬燃在一处,喘息着哑声道:“趁本尊尚未改变主意……你最好尽快带着那两个雪家余孽彻底离开!之后本尊自会遣人交还蓝关雪堡的势力领地。否则……便不要怪本尊之前的承诺不做数!” 少年闻言却默不作声—— 当初萧易寒的承诺,明明是彻底灭掉月宫之后,他才会放了雪阡并且交还蓝关雪堡的势力领地,允他从此离开。 而他今日本就是来试图与萧易寒谈判:待得八方风雨城一战结束后,便带着雪陌与雪阡彻底离开苍云之巅。 可是听萧易寒刚刚话中的意思,竟是连这至关重要的八方风雨城一战都不需要他再管,现在立刻马上,他就能带着雪陌和雪阡一起彻底离开。 这个铁血冷酷说一不二的人,为何如此轻易地就改变了主意? 反复思量未果之后,少年终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心放松下来,神色平静地开口道:“既然如此的话,那就多谢你肯放我们离开了……但是在临走之前,我最后也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希望你能够回答我。” 萧易寒并没有看他,鬼火般的目光落在了火盆中燃烧跳动的火焰上,隔了许久,才终于松动了语气,淡淡道:“你问。” “第一个问题。”少年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眸落在他的方向,抿了抿嘴角,却是问得出乎意料地直白:“清明谷的薛大夫说你是常年心思郁结,宵衣旰食,最终才导致积劳成疾……并且薛大夫说你的身体其实早已油尽灯枯,一直以来,全靠着一身修为支撑才没有倒下……所以我想问的是,你如今伤病提前发作,是不是与当日在修罗炼狱中为了救我,耗损了半身修为有关?” 萧易寒毫无感情地淡漠否认:“不是。” “那第二个问题……”少年心知再追问也是徒劳,只得就此放过,而他一双明珠墨玉般的眼眸依旧直直地落在萧易寒的方向,仍然是毫不避讳地言道:“我虽然眼瞎,却也不是个毫无知觉的木头人……苍云之巅那些有意无意的流言蜚语,我多多少少也听了整整一年……而我总听他们背后议论我的样貌,自己也曾私下里问过叶柒,据他们的说法,大抵意思是我与你生得很像,面容上至少有着七分相似……所以如今我只想来问问你,想亲耳听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真的与你生得很像?” 萧易寒闻言,面上连半分的犹豫都没有,依旧冷漠地直接否认:“不像。” 听到他接连两次都这般不负责任的敷衍否认,少年面上终于忍不住浮上了一丝怒意,好容易才强行忍着气冷冷地道:“既然你一口否认,那我也没有办法……谁让我自己没有眼睛,没法亲自验证你说的是真是假……” 萧易寒却是同样冷冷地出言反问道:“既然你心中早已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少年被他质问得一滞。 冷着脸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却依旧是十分固执地坚持问了下去:“那为什么你当初不惜修为损半,也要救我?” 萧易寒冷冷道:“我早就回答过你,死人是没有价值的。” 少年闻言,却是忍不住冷笑道:“那亲手给我刻了一屋子都放不下的竹简呢?手把手地教我认了一千四百多个字呢?陪我雕刻了足足一箱子的木头人呢?每次我受伤都亲自为我上药裹伤呢?……按照你的说法,这些全部都是没有价值而且浪费你时间的事情,你又何必为我花费这么多没有价值的时间?!” 萧易寒闻言,神色间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冷冷地道:“为上之道,必要善于笼络下心。古有燕昭王筑黄金台,今有刘玄德茅庐三顾,若是区区这些事情便能够笼络你的感情,让你替我卖命,那便全部有价值……而我也曾为你讲读过兵书,所以你现在不该不解此中的道理。” 少年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内心翻涌的情绪,然后才终于能耐住心绪又质问他道:“那当初在修罗炼狱的时候,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身上有那个胎记伤疤?” 此问一出,萧易寒终于是默然了一会儿。但是很快地,他便神色冷淡地道:“原因你不必知道。” 听到他这般理直气壮地拒绝回答,少年心中已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冷笑,半晌才神色冷然地道:“那就直接最后一个问题罢!反正再纠缠下去也已没有任何意义……而关于最后这个问题,我其实一年之前就想问你的,但你却从未给过我任何开口问你的机会……如今趁着这临走之前的机会,我也只会问你这一次而已……” 他神色冷冷地说着,隐藏在衣袍下的双手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攥得青白,明显心绪波动极大。 半晌之后,他才终于竭力保持冷漠地,镇定地,伪装平静地,语气有些发颤地问出了那个他真正想要问的问题——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那一刻,萧易寒终于彻底沉默了下去。 在一片难挨的死寂中,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仿佛一瞬那般短暂,又仿佛一生那般漫长。萧易寒鬼火一般的目光久久落在他身上,幽深的神色却终是慢慢变得冷酷残忍起来,最终毫不容情地哑声吐出了两个绝无更改的字:“不是!” 少年不禁恍惚了一下。 此刻亲耳听到了这两个残酷的字眼,他只觉自己拼力伪装起来的所有冷静、镇定与平静,连带着心底深处那一丝幽微难言的希冀,都在瞬间溃散崩塌。他的神色有些怔忡,又有些迷惘,朦朦胧胧间仿佛已忘记了置身何地,只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我以为你……” “你以为本尊什么?”萧易寒鬼火一般的目光却是望定了他,森然一字一顿地冷冷道:“本尊最后提醒你一次……不要妄图用这种不着边际的无稽之谈攀扯本尊与你的关系!不该有的心思你最好便不要有!浮生烟雨阁虽然暂时由你代掌,但是武林盟主的位置,却不是你能够觊觎得起的。” 少年这才神色一震,似是黄粱一梦初醒。 怔然了半晌,他心中一片麻木荒凉之外,却是只觉分外讽刺可笑:“你竟是这样理解我的问题的?……我现在才明白……你刚刚说的放我离开,其实只是怕我趁你病重,趁机争夺你的权力罢?” 萧易寒早已又剧烈咳嗽了许久,此刻闻言,随手扔了一张带着殷红血色的白巾,泛着死气的脸上透出了一丝疲惫,却仍是语气漠然道:“随你怎么想。” 少年心中已是刺痛至极,面上却仍是一派倔强不肯低头,负气道:“果真是我自己太蠢……竟然会不切实际地以为你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念着一些骨肉亲……” “本尊再告诉你最后一次!”萧易寒却是少有地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霍然抬眸,一字一顿地道:“本尊的亲生独子,早已在十四年前便死在了杀手子夜手中!不可能是你,更不可能是个瞎子!” 少年脸色瞬间便是一片惨白。 一语诛心。 再回首天诛地灭。 纵然是万箭穿心,只怕其痛也不过如此。 “好……好……好……”他痛极反笑之下,竟是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面无表情地决然转身便走,素白如雪的衣袂浮动着,再不曾回头。 而他的身后,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再一次剧烈地响起,直到他彻底离开了主寝殿,依旧是久久没有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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