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木匠板着脸进了家门,木生则像只小狗一样紧跟在他屁股后面。 家中一帮人一看这情形,再看猪肉原封不动回来了,不用问就知道事情是落了空。 老大谭勤蹲在院子中间的大枣树下叹口气:好不容易有了点家底儿能供给书生了,自己偏又生出个连束脩都送不出去的主儿。 老二谭俭的媳妇吴氏见人都齐了,忙不迭的去灶房掀锅端碗,张罗吃早上饭,看大嫂杨氏有些垂头丧气,笑着劝道:“大嫂,木生不成,不还有麦生和花生?谁当了秀才,咱老谭家都脸上有光。” 杨氏勉强笑道“弟妹说得是”,咵咵咵把一个咸菜疙瘩切了细丝,淋上两滴香油,一声不吭的端进了堂屋里。 因为谭木匠这一家之主不展笑颜,谁也不敢放肆说笑,饭桌上气氛很是沉闷。 吴氏瞅了瞅爹,又看看大哥、大嫂,把一块窝窝头塞进嘴里,终于打破僵局,满脸堆笑地说:“爹,要不,送麦生去韩先生那儿试试?” 老二谭捡瞪了媳妇一眼,低声说:“少说两句吧你!” 老大谭勤却从饭碗里抬起头,恰好看见对面木生,窝窝头就咸菜吃得很香似的,看见儿子这贪嘴的样儿,心一下子就凉了,不由得带着三分怒气说:“韩先生不收榆木疙瘩,脑瓜子灵的总不会不要吧?” 木生也不抬头答话,只沿着碗边唏哩呼噜的喝玉米糊糊,其他人接不上话茬儿,于是就冷了场。木生的娘杨氏和姐姐沐喜同情的扫了木生一眼。 “麦生和木生都去的话,咱家还过日子不过?喝西北风?”谭木匠忽然瓮声瓮气的说。 “啊?先生收下木生了?木生,先生收你了?”沐喜一下反应过来,瞪着水润润的眼睛问。 木生这才从大碗里抬起头,害臊似的朝一圈儿瞪着他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吴氏脸上一呆,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她知道,木生去了学馆,麦生和花生算是没指望了,庄户人家供给一个读书的已经够呛了,就像爹说的,两人都去的话,喝西北风? 怪只怪麦生和花生不是长孙,即使木生蠢得能把死人气活过来,照样还是先送他去学堂。 自己生气憋屈也没用,这是规矩。 “哥,先生咋收你了?那老头都不怕你把他气死了?”花生才六岁,迷着细长的眼睛笑嘻嘻的问。 好在一桌子人各有心事,没人顾得上搭理他,只有木生叼了一根咸菜丝,气定神闲的回答:“先生见我脑子好使,自然就收下我了。” 八岁的麦生一听,小声吃吃笑道:“哥吹牛也不脸红,胖球前天还跟俺说你数不清牛腿。” 不料神游天外的谭木匠像梦中惊醒一般,忽然放下饭碗问麦生:“胖球读书怎样?” 麦生和花生异口同声直爽回答:“反正比我哥强!” 谭木匠愣了愣,把筷子往碗上一放,不紧不慢的说:“一年之后,木生要是比不过谭球,就换麦生去。”说罢碗一推,掀帘子走了。 一桌人面面相觑,这谁上学怎么跟胖球还扯上关系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杨氏皱眉问道:“木生,这咋回事儿?” 木生一脸迷茫,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爷爷应该为了让我好好念书吧。” 听了这解释,大伙儿重又释然。 胖球儿是谭家庄里长的孙子,名为谭球,和木生同岁,只生月大些,因为长得肥头大耳圆滚滚被叫胖球儿,曾经也是谭家庄老童生门下学生,平日里也没听说读书又多了不得,只不过开蒙比较早,谭家以前过得太紧巴,今年春天才咬着牙送木生去认字,再加上木生此前实在不开窍,爹拿他当标杆也不足为怪。 谭家虽然不富裕,好在谭木匠会手艺,两个儿子也踏实肯干,爷仨把屋子家具都收拾的极规整,木生和沐喜都有属于自己的隔间。 腊月二十七晚上,木生破天荒没再缠着人东拉西扯,早早进了自己屋,翻着那本墨迹斑斑的手抄《三字经》,凑在豆大的火苗下琢磨。 今儿早上,当他向爷爷撒了第一个谎之后,他就知道,说过的谎迟早要圆上,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要圆。 在韩先生的墙根下,木生告诉爷爷:“我早就会背《三字经》,不过胖球私下里吓唬我说,我要比他背的好,他就把我揍扁。” 爷爷脸色微变,按着他的肩膀说:“他揍你,你就等着挨揍?” 木生抬头急急分辨:“没有啊,我假装啥都不会,他就一直没能揍我,我这不是好好的?爷爷。” 谭木匠顿觉喘气都不顺畅了,想想胖球儿的模样,再看看孙子瘦小伶仃的样儿,忍了几忍,终于把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给压了下去,不过把从韩先生院里带出来的喜气洋洋也给丢了个精光。 回家路上,谭木匠脸上结了霜,一会儿自言自语“好你个二长腿”,一会儿又嘀咕“有其爷必有其孙”。 木生不敢吱声。因为他其实还没见过胖球儿究竟几尺宽、几尺长,他就是临时起意,为自己忽然会背《三字经》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胖球儿是他从两个堂弟嘴里听到出现频率颇高的人物,比如胖球儿揍了二狗啊,胖球儿摔了三毛家的西瓜啊,胖球儿偷了先生的戒尺啊,诸如此类的消息,反正据他推测,此人绝非善类,他就灵机一动临时借来“胖球儿”做挡箭牌。 他没法儿直愣愣的说:我是穿越到你孙子身体里的,所以会背。 木生前世的江湖经验告诉他:示弱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手段,就像原来当乞丐,扮可怜是最常用、最有效的谋生手段。 万万没想到,爷爷竟当了真,还把谭球儿当成他的第一号对头了。 娘在饭桌上问起来,他不敢接着让谎言范围扩大,省得全家都对胖球儿同仇敌忾,那自己就要露馅了,只好装糊涂混了过去。 一年后,若不能超过胖球儿就换麦生去。 麦生去,木生没意见,此时读书对于他来说无足轻重,有饭吃,有床睡,有人疼,就够了。 只是这胖球儿究竟是何许人?不会像那个一棒子把自己敲死的人吧? 能以绝对优势让对手毫无反抗之力。 “瞪着火苗子做什么?小心闪坏了眼睛。”清亮,轻柔的一声把木生从前世今生的思绪里拉回来。 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是姐姐沐喜。 沐喜十三岁,个头却比木生高多了,姐弟两的眼睛、脸型很像,就是沐喜长着两片红艳艳的薄嘴唇,木生的厚嘴唇带着几分憨相。 沐喜不是躲在深闺里绣花的大家闺秀,她走路总是又轻又快,说话也脆脆甜甜。木生当初随谭木匠回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沐喜。 沐喜那时候俩手里正各握着一个刚从鸡窝里摸出来的鸡蛋,塞进木生手里,笑嘻嘻的说:“木生回来了?冷不?暖暖手,还热乎着呢。” 因为这两个带着温度的鸡蛋,木生觉得沐喜莫名亲切,在她跟前一向十分老实,但他没有意识到,在沐喜眼里他只是个天真简单的孩子,她看不到他有颗十六岁的心。 “我……想点事儿。”木生老老实实回答。 “噗”,沐喜笑出声来,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木生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才多大的毛孩子,还知道想事儿,留着你的小脑袋瓜子多认几个字吧。” 木生抹着额头笑起来,憨声问:“姐找我啥事儿?” 沐喜笑着从一兜里掏出个东西来,塞在木生怀里,“这天可得冷些时候呢,过了年去韩庄学馆要走三四里路,我怕你耳朵冻成猪耳朵,给你做了个棉帽子。” 说着又从木生手里把帽子拿过来,往他头上一套,木生顿时觉得头上暖和了许多,沐喜端详一会儿,十分满意,“木生也要一表人才了。” 说罢却不自觉红了脸。木生知道沐喜定然是想起来她的未来相公,腊月二十六,那家人托媒人来送年礼,媒人还拉住沐喜的手说:“哎呦,他现在可是一表人才了。” 但他不愿意打趣姐姐,就岔开话题说:“姐,二长腿是谁?” “小孩子家的,不许叫长辈外号,”沐喜蹙着眉瞥了木生一眼,又说,“胖球儿他爷,村里人都知道,你咋忘了?” 木生只摸着头装憨傻笑,心里暗想:看早上爷爷的反应,似乎还有点历史遗留问题。 沐喜一进屋就看见弟弟拿着书本,在她看来读书是很了不得的事儿,自己耽误弟弟看书就是耽误他的前程,脆生生的嘱咐一句“别带着帽子睡觉”,便脚步轻快的走了。 木生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揉着眼睛凑在灯光下一看,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我的姐,你也太有才了吧?做顶绿帽子给你亲弟弟! 时间过得很快,木生到谭家庄的第一个年热热闹闹的过完了,转眼到了正月十六。 因为韩先生这学馆本质是一所村办学馆,规模小,且都是周边村里的孩子,也就没有那么正式的破蒙仪式。过年、端午、中秋等节日,家长带着孩子拜谢先生,送点礼品表达心意即可。 爷爷专门为他做了一套桌椅,两天前已经送到了学馆里,所以早几天木生就知道,正月十六他得一个人去学馆。 这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木生就骨碌爬了起来,摸索到灶房里,舀了一瓢冷水草草洗了脸,走到院子南墙下就开始伸胳膊蹬腿儿,觉得身体没那么僵硬了,迈开大步就在院子里快速转圈。 他穿的千层底,加上身量小,在院子里走起来竟能悄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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