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永平二十三年,京城。 中秋夜间骤降一场暴雨,肆虐至第二日傍晚方才收敛,尔后,薄雾般的小雨淅淅沥沥绵延数日,终将夏末残留的暑气逐渐带走,凉意丛生。 皇宫内,吏部尚书楚修宁听罢圣训从殿中出来时,浸了一身冷汗。一股子廊下风从织金公服领子猛灌进去,迫着他打了个寒颤。 “这鬼天气。”楚尚书深吸口气,步履不停,朝着宫外的方向走。 说起来,京城得有好些年头没在这时节多雨了。 果然是个多事之秋。 一个月前,号称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东宫宝库失窃,丢了一颗东海夜明珠。圣上震怒,撤了一干禁卫军指挥使的职,命三法司协同锦衣卫侦办此案。 宫里不是头一回丢东西了,朝野纷纷揣测圣上是在借题发挥。但诸如楚修宁这般的天子近臣是知晓内情的,夜明珠是个幌子,东宫宝库真正丢失的,是一幅传世名画,《山河万里图》。 那幅宝画历经朝代更迭,已有数百年历史。自问世以来,始终作为中原皇室的收藏品,后被蒙古铁骑劫掠去北元,一去便是六七十年。 如今大梁国力强势,北元为表交好诚意,将此画无条件归还,暗喻中原锦绣河山,永归大梁所有。 圣上龙颜大悦,命太子保管此画,待来年开春,属国前来朝贡时,在国宴上将宝画取出,与诸国使臣共赏——颇有些显摆的意味儿。 可才昭告天下不久,画就被盗了。 若在国宴之前找不回来,圣上的脸便丢大了。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东宫失窃案毫无进展,今晨,楚修宁被圣上传召入宫,君臣两人进行一番密谈。 圣上的意思是,提前备好一副假画,届时真迹找不回来,以赝品替之。 《山河万里图》作为宫廷收藏品,见过真迹者不多,上得了台面的赝品更是屈指可数,翰林画院里倒是有一幅足以乱真的,却因边角有过焚烧痕迹,无法拿来展览。另需一位技艺高绝的画师重新临摹,做旧。朝会时,让那些番邦使臣远距离瞧上两眼,立刻收回来,料那帮子蛮人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圣上说的轻描淡写,楚修宁听的瞠目结舌。 宝画长约二十几尺,如此巨作,比照一副赝品来临摹,短短数月时限能完成吗? 再者,倘若东宫失窃案另有阴谋,国宴上,被有心人拿来大作文章,有失国体啊! 他苦口婆心的与圣上分析弊端,圣上一概不听,下了密诏,命京城大才子楚箫担此“作假”重任。 楚箫是谁? 正是他楚修宁未曾出仕的儿子。 揣着这烫手的密诏,楚修宁面色郁郁,一路闷头前行,恍惚听见一声“楚尚书请留步”。像是睿王的声音,估摸着又是为了府中爱妾之兄升迁考核的事儿,连着找他几回了。 隔得远,他假装不曾听见,步伐稳健的走出宫门,上了马车。 在辘辘车辙声中,与巍峨肃穆的九重宫阙渐行渐远。 * “楚尚书请留步!楚尚书!” 才探望过母妃的睿王从宫门内一路追出来,知道楚修宁是在装聋子,眼底流露出一抹忿然。 呦呵,躲着他? 总归是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也上了马车,叱喝:“去吏部!” 马车刚掉了个头,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透过帘子传了进来:“王爷,不知是否顺路载下官一程?” 睿王眼皮儿一跳,淡淡从侧窗望过去:“原来是中军都督府的袁经历。” 两人客套几句,高大昂藏的袁少谨躬身入了马车。 在左侧长凳坐下以后,先前的恭敬之色便少了几分:“王爷为何追着楚尚书?家父让王爷去圣上面前举荐楚箫,是让您讨圣上欢心,不是拿来向楚尚书邀功的。莫说楚尚书不领这份情,便是领了,他依然是太子谋臣,不会对您手下留情。” 睿王对这位首辅二公子的无礼视若无睹,自己手无实权,倚仗着袁首辅才能一直不去封地,赖在京中,自然不会轻易得罪袁家人。 他微笑解释:“本王知道,本王找楚尚书是为了府中琐事。” 毕竟是王爷,袁少谨也不敢太过僭越,微微拱手:“王爷清楚就好,《山河万里图》在东宫丢失,圣上与太子之间嫌隙更重,正是王爷表现的大好时机。” 睿王点头,本想问一问东宫失窃案和袁首辅有没有干系,一瞥见袁少谨那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死人一样的脸,又咽回肚子里去。 换了个话题:“本王仍是不懂,你父亲为何要本王举荐楚箫?” 袁首辅和楚尚书一直势如水火,他实在想不通。 袁少谨冷笑:“连王爷也认为楚箫画的出来?” “当然了。否则父王也不会轻易采纳我的建议。”睿王说话时,透过侧窗,瞟一眼国子监的方向,“你与他自幼同窗,不比本王清楚?楚箫那小子……” 国子监考核年年摘监元、乡试摘解元,会试摘会元。翩翩佳公子,才华横溢,诗画双绝,早些年的京城,谁人不知道? 与他年纪相仿的京城子弟,哪个不是活在他的阴影里? 本以为楚箫将成为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者,谁曾料到,会试成绩出了没几日,他竟猝不及防的感染重疾,错过了殿试,被楚尚书送回济宁老家休养去了。 相比众人对楚箫的扼腕叹息,睿王倒是更惋惜楚箫的孪生妹妹,楚谣。 睿王不曾亲眼见过楚小姐,却时常听人私下里吹捧她的美貌,那些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睿王认为太过夸张。不过以楚箫的长相,楚小姐定然是个美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只可惜天妒红颜,幼年时经历了一场意外,摔断了腿,右脚有些跛。 身有残疾,嫁不进高门为正妻,以楚家的家世,也断不可能下嫁或者做妾。年近双十,至今尚未出阁,据说与她哥哥同在济宁休养。 睿王收回怜香惜玉的心思,喃喃自语:“楚箫那小子离京有三年了吧?” 袁少谨:“三年又四个月了。” 睿王微怔:“你怎记得如此清楚?” 袁少谨:“下官每天巴巴数着日子等着他回京。” 睿王纳闷:“你等他做什么?” 袁少谨心里想:当然是等着弄死他,不然是为他接风洗尘不成? 袁家和楚家有着权势之争,他本人更是对楚箫深恶痛绝,若说长登榜首的楚箫是同代世家子们翻不过去的一座大山,那被打压最惨的,莫过于自己这个万年老二。 倘若楚箫有着真本事,他心服口服。 但两人同窗多年,袁少谨总觉得楚箫身上有秘密,譬如,偶尔流露出的小女儿姿态。 袁少谨有过两种推测,一是楚谣假扮兄长来国子监念书——这是不可能的,楚家小姐是个跛子,行动不便,人尽皆知。 那么只能是第二种推测,楚箫是女人。楚家双生子并非兄妹,而是姐妹。 以女子之身混入国子监,参加科举,乃是严重触犯律例的欺君之罪,当诛! 可袁少谨调查不出任何证据,冒然上告,指不定就被楚家反咬一口。三年前,他和父亲在殿试上设好了局,只等着楚箫在圣上面前自行暴露身份,却不想走漏风声,让楚箫装病躲过一劫。 今日借睿王举荐,逼着楚箫不得不重返京城,重归圣上视线内,再寻个恰当时机拆穿他,势必置他于死地,楚党也会因此倒台。 单是想想,袁少谨就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不过,若是证实了楚箫真是女扮男装,那自己岂不是……从小到大连个小娘皮都不如? * 楚修宁回到吏部这一路,心里已然有了谱,给圣上出馊主意的人八成是袁首辅。 《山河万里图》在东宫丢失,一心想废太子的袁首辅是最开心的,巴不得圣上因此出丑,迁怒于太子。 他会向圣上举荐楚箫,楚修宁知晓原因。 袁家那位二公子认定了楚箫是女扮男装,多少年了,一直锲而不舍的找寻证据,妄图告他们楚家一个欺君之罪。 对此,楚修宁不以为意,自家儿子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郎,“女扮男装”纯属无稽之谈。但楚修宁也是真的心虚,因为这“欺君之罪”,楚家逃脱不了干系。 说起这茬,楚修宁自己也解释不清。 他的一双儿女,自娘胎里就不是省油的灯,先是抱在一起分不开,害的他夫人难产。出生以后,但凡相距的稍稍远一些,便会哭闹不止,谁也哄不住。 再大一些,一个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另一个也会跟着喊疼。一个若是生了病,另一个也会表现出相似的症状。一个若是遇到烦心事,另一个同样情绪低落。 楚修宁觉着邪门,特意调查过,得知一些双生子确实存有某种难以解释的特殊感应。楚箫和楚谣之间,只是感应的更强烈一些罢了。 楚修宁总算安了心。 岂料两个孩子八岁那年,发生一场意外,楚谣从高处摔下,险些丧命。而楚箫目睹了妹妹浑身是血的惨状,迷迷糊糊发了几日高烧。 痊愈之后,竟落下个晕血的毛病,再碰不得刀枪剑戟。 起初,楚修宁认为这是一桩好事,自己那不学无术、整天嚷嚷着要去从军打仗的儿子,终于断了习武的念头,将心思用到了学业上。 数年过去,一直到“诗画双绝”的名号于京城愈演愈烈之时,他终于察觉出一个秘密,真正的“才子”竟是自己的女儿! 原来,自经历那场意外,在他们两兄妹身上,发生一件怪诞之事。 楚箫一旦因晕血症昏厥,楚谣也会跟着一起陷入昏迷。这样的双生感应并不算什么,从前也曾发生过,奇就奇在,楚谣昏过去以后,竟从哥哥的身体里醒来,有时待上一刻钟,有时持续数个时辰,等楚箫恢复自我意识,楚谣才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兄妹俩自知此事难以言说,怕被当做怪物,索性瞒着所有人。 惶惶不安了好一阵子,书院年末考核那日清晨,楚箫和同窗起了争执,大打出手,导致晕血症发,失去意识。楚谣借用他的身体,于考场惊艳四座,轻松夺了个头名。 待楚箫醒来,无数赞誉劈头盖脸的砸落,将他脑子都给砸懵了。 山东楚氏一族,宛如那副被盗的《山河万里图》,是历经几朝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族中出过两位丞相三位尚书,状元探花郎更是多不胜数。偏偏楚箫是个混货,自小对舞文弄墨一窍不通,更是破罐子破摔,不求上进,挨骂受罚家常便饭。 如今可好,有了妹妹相助,无论夫子亦或父亲面前,待遇皆与从前天差地别,简直美上了天。 而那些与他有着过节的世家子弟,尤其是袁少谨,嫉妒愤恨却又拿他没辙的眼神,更是令他爽的不行。 尝到甜头之后,楚箫一发不可收拾,贴身藏起一柄小匕首,从书院到国子监,没事就朝着自己的手腕轻轻一划拉,若是晕不过去,就再划一刀,直到晕过去为止,好将身体交给妹妹,替他去念书考试,去争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头。 楚修宁初闻真相时,又怒又惊又恐,然而事已至此,责备已是多余,只能借着给楚谣医治腿疾的名号,请了无数名医为他们诊治身体,可惜的是,诊治不出什么所以然。 一贯不信鬼神的他,还暗中寻了江湖术士回家驱邪,依然毫无用处。 不过随着两兄妹年岁渐长,彼此间的感应逐渐衰弱,楚箫晕血的次数越来越少不说,即使陷入晕厥,楚谣也未必感知的到。 故而三年前楚箫装病错过殿试,并非提前得知了袁首辅的计谋,而是他与楚谣之间的特殊感应,在会试放榜后不久,几乎完全丧失了…… 思及此,楚修宁不禁捏着眉心微微叹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儿女终于慢慢回归正常,究竟幸或不幸。 只确定此时的京城险象环生,接他兄妹回来,无疑是将他们往火坑里推。 但圣上密旨在身,由不得多想。 楚修宁沉了沉眼眸,修书一封寄往济宁,命他兄妹即刻进京。 说起来,他三年不曾见过自己这双胆大妄为的儿女了,气恼归气恼,却也甚是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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