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甄从容在金陵贵胄心里的印象重新翻篇。    从独身回金陵,家族毫无根基,依傍荀家和荀太后的丑姑娘,成了有乃父风范,出色的甄家女儿。    直到散宴,众人还回味在方才的她的长绫“舞”中,仿佛大梦一场,恍然初醒。除了抿唇不语脸色发白的荀萱。    刚才表演结束,甄从容从她身边走过时,淡漠地说:“别惹事。”    藏在袖子里的手陡然握紧,胸中的那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在离宫时,当荀家其他人面,亲亲热热地过来挽甄从容地手腕,声音不大不小,    “看吧表姑姑,我就说我们能一块儿演奏好。”  一副两个人私下早早就准备了这一出表演的模样。    甄从容盯着她,看了一下,那目光让荀萱有些毛骨悚然,但她依然笑得无懈可击。    以至于辛氏彻底打消了别的想法,嗔怪道,“你倒是和你表姑姑瞒得紧,这般精彩的表演也不早点知会我们,半点儿风声也没透出来。”    陈氏脑子转不过弯,闻此言还得意地补了一句:“这孩子小时候就注意多,这事儿连我都没知会一声。”    这话说的有些拆台。  你说练琴还好,若是歌舞事先串通好,总得排练,那么大阵势,连亲娘都不知道……呵呵,那有点不正常了。    荀萱真的要被自己亲娘坑死了,她小心观察着荀老太太的脸色,后者状若未闻,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面上也依然是以往那副威严肃然的模样。在宫氏的搀扶下,荀老太太昂首阔步。    可她心中却依然难安,荀老太太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异议。尤其是身边扶着的宫氏侧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伎俩。    荀萱终于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之举,可她死都不想承认自己是嫉妒。就甄从容那样的长相,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    但是她担心宫氏看出什么要说出来,还在这时候她们回去的马车恰好到了宫门口,她便拉着还欲多夸女儿几句的陈氏匆匆忙上了马车。    刚坐稳,她便忍不住埋怨陈氏:“娘,你刚刚在胡说什么了!”    “我哪里是胡说了,你确实瞒得严实了!”陈氏一脸莫名其妙,反问道,“我倒是要问问你怎么想的,那甄氏这般厉害,怎么想到拉她一块儿,这不是分你的功劳吗?”    原来她娘到现在都没看出来,刚才只是她一时冲动,故意为难甄从容。也不知道是累于解释的失落还是孤立无援的无助感,突然密密麻麻地朝着荀萱袭来。    陈氏还在那边滔滔不绝小声念叨,“笨死了,看看,最后皇上和太后光顾着夸那甄家的丫头……”    “够了!娘!”荀萱闭了闭眼,靠在马车里的软垫上,看着对面低眉顺眼的荀芷,尽管她什么表情都没有,仍觉得讽刺又丢脸,她顿了顿平复心情,“让我安静会儿,行吗?”    这个女儿向来有自己主见,陈氏大约也知道自己不聪明,难得见荀萱发火,一时也怔住,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马车内,一路寂静。    马车在夜色里缓缓行驶着,望着路两旁还没撤下的红色灯笼和万寿花,甄从容看得发呆。    侧脸小巧的鼻子显得很挺,她的唇很薄,眼神看着凌厉,与金陵崇尚的杏眼丰唇温婉柔弱相去甚远。但夜色里映着灯笼微光,看着却异常的舒服。    “容容。”  荀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她望着少女,问:“你觉得姑母该如何处置荀萱?”    甄从容笑了,她从来了金陵以后就很少露出笑容,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她不懂闺秀应该含蓄地抿唇微笑,而是直接裂着两排牙齿。为此,被辛氏派来教她规矩的荀萱明嘲暗讽过好几次。    那之后,她就很少在外人面前笑了。但这一次,她依然露着两排好看的牙,在黝黑的皮肤下,显得格外白。    少女的声音没有黄莺出谷,但是明朗清澈:“为什么要处置她?荀萱做错事了?”    知道她是不打算计较了。荀老太太皱了下眉,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你这性子,早晚吃亏。”    她现在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和宁家再把当年娃娃亲的事情翻出来了。这般性子,怎么忍心让她一辈子忍受世家规矩束缚?    尽管甄从容自己当忘了这件事,但荀老太太却不肯放过荀萱。在下马车前,她留给甄从容一句话:“有些人不会因为你的宽容而见好就收,更不会感激你。”    不待甄从容回答,她先一步扶着身边伺候的大丫鬟芙蕖的手,下了马车,当着众人的面道:“今日宫宴大家也累了,荀萱跟我来一下,你们剩下的就都回去早些休息吧。”    “母亲?”陈氏瞪着眼,不解地问荀老太太:“萱儿做错了什么事吗?您找她做什么她一个孩子……”    荀萱面色发白,但她不欲在众人面前被摊开来奖,拉着陈氏勉强笑着:“娘您想多了,祖母找我问几句话罢了,恰巧我前段日子读了佛经,有几处不懂的地方想问祖母,您先回去休息吧。”    这一出变动硬是被她说成荀老太太现在要抽空指点她佛理,好在荀老太太也没拆她台,所以在其他人各种各样的眼神里,荀萱手攥着裙角,故作镇定地跟着荀老太太进了屋内。    荀老太太冷眼盯着下方低头不语的荀萱,问道:“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荀萱笑得勉强,但还是强自淡定地反问:“祖母,萱儿不太明白您的意思,祖母可是误会了什么?”    “哼,”荀老太太冷笑一声,“我让你自己交代是给你个台阶下,也是留个面子给你,却没想到你也是个不安分的,到现在还死不承认!”    不能承认,死都不能承认,承认了她要如何在荀家维持先前努力了那么久的温婉形象?荀萱苦笑着,无奈道:“祖母您定然是误会什么了,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萱儿可以解释……”    “行了,”荀老太太闭了闭眼,不欲与她多说:“既然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去小祠堂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    荀萱咬着牙,双腿发颤地站起来,但她知道,现在如果承认了,就不止荀老太太一个人罚她了。这种时候,就算是黑的也要说成白的。    本来就没有证据,甄从容可以说她陷害她,那她荀萱也可以反过来说自己是被诬陷的,说到底,她才是荀家人,到时候走着瞧,看大家相信谁。    这样一想,她稍微好受了一些。    荀老太太派来的丫鬟在开小祠堂的锁,趁她没有注意这边,荀萱低头压着声音对身边的兰丛道:“去找我爹……”    兰丛拼命点头,看着荀萱进去,转身就往二房住的院子跑。    而在阴森黑暗的小祠堂里,荀萱望着室内唯一的两烛小小的火光,色色发抖。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错在没忍住,不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也错在自作聪明,用错了法子。    这怪她吗?这一切都怪那甄从容,看着老老实实,实际上也是个爱作妖的。    可是她爹怎么还不来?这里又冷又阴森,还有奇怪的动静声。外头还有个丫鬟看着,她跪在蒲团上,很快膝盖就开始疼了,可是有人盯着想休息都不能休息。    而另外一头,荀萱苦苦期盼来救自己的亲爹,荀二老爷,正在自己爱妾黄氏的温柔乡里,沉醉得很。    他喝着黄氏泡得茶,荀芷在他身后帮他捏肩,一边说着诸如“爹爹白日里辛苦了”之类的话,让他很是受用。    荀二老爷在衙门办事,官职不大不小,荀老太太也不肯出面帮他走动关系。故而十多年了,凭他的能力也再没升过官。    他不是没有怨过的,尤其是他大哥三弟接连高升,官至三品。小时候没有察觉,这些年却越来越觉得,亲生和过继的孩子差别有多大。    他在大哥三弟面前总觉得低了一等,而陈氏也一天到晚讽刺他是废物,唯独来黄氏这里,有美人在怀,有女儿膝前相劝,他才会觉得心里舒坦些。    然而这一切,都被闯进来的丫鬟兰丛打破。    兰丛算是个忠心的,她知道这会儿只能在黄氏的院子里找到荀二老爷,所以不顾外面几个仆妇的阻拦,硬是闯了进来,连刚刚和她们牵扯间,脖子上手臂上拉出的血痕也不顾着疼,见着荀二老爷,立即哭着跪到了他的面前。    黄氏吓了一跳,根本没看清是谁,就吓得尖叫道:“哪来的丫鬟!没听的不准进来吗?!”    兰丛根本不理他,抱着荀二老爷的大腿说:“老爷老爷,快救救小姐吧,小姐被老妇人关祠堂里头去了!”    前提说过了,荀二老爷再混,对自己的原配发妻再不好,荀萱这个女儿他还是很喜爱的。    认出兰丛是自己大女儿身边的丫鬟,一时也急了,忙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你再说一遍,萱儿怎么了?”    兰丛吸了口气,忍着眼泪又详细地说了一遍。当然她不会把荀萱今晚事儿说出来,荀二老爷问及原因的时候,她只说小姐跟着荀老太太进去说话,不知为何就被罚跪祠堂了。    那祠堂又破又冷,有脏兮兮的。哪儿是女儿家能跪的?    荀二老爷到底心疼女儿,不管三七二十,就要往外走。荀芷见状,立即带着件外衣,追上去。    “爹,夜间露重,您先披件衣裳。”    荀二老爷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他下意识对着荀芷急道:“你姐姐受了罚,你方才居然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有心思说说笑笑!”    荀芷被数落一通,愣了一瞬,瞬间掉出两行泪,追着荀二老爷自责道:“爹爹说的是,是芷儿不对。方才姐姐走之前说是找祖母聊佛法,芷儿便没多想,是芷儿的错,应该陪着姐姐进去的!”    荀老太太那脾气,大家都晓得。她说只让荀萱一个人进去说话,那谁都别想进去。    荀二老爷自然也清楚的很,他见荀芷一边落泪一边自责,一时又开始后悔方才说重了话,伸手拍怕她:“是爹不好,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不该怪你。刚才爹说的话过了,你别放在心上。”    荀芷摇着头,去挽他的手,“爹快别说了,我们赶紧去看看姐姐如何了吧!”    抱着手环住身体抖了一会儿,慢慢适应了温度,荀萱平静下来了,心里只盼着她爹荀二老爷快点赶来。    荀二老爷虽然对自己夫人陈氏混账了点,对几个孩子还是很宠爱的。    此时祠堂里已经稍微放松下来的荀萱,跪得有些受不了,她把手放在身边想借点力缓缓身体的重量,却意外地摸到了一个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荀萱整个人僵住了。    下一秒,她才意识到手里的是什么东西。瞬间脸色苍白,全身发软的瘫在一旁,叫声都开始颤抖:“耗,耗子……快放我出去!这里有耗子!”    门外的丫鬟受过荀老太太吩咐,自然不会理她,还出言提醒道:“三小姐,老夫人说祠堂内不得喧哗,请您噤声。”    荀萱正要发火,却瞥见角落里几点豆大的光,还是耗子,还不止一只。这下子,她什么火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恐惧。    不管不顾地从地上爬起来,拼命锤门:“这里有耗子,你们快放我出去啊!你们这些贱奴!主子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快放我出去!”    丫鬟却还是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毫无动作。    “你们给我等着,”荀萱含着泪,又气又恨,“等我出去了,我让我爹把你们全都发卖了——啊!!”    她的话很快被乱窜逼近的耗子打断。    房梁上,蹲着的一脸淡定的甄从容,和下方吓得花容失色的荀萱形成了鲜明对比,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露齿一笑。    拎着身边的笼子,她灵活利落地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丛屋顶翻了出去。    老太太总说她像年轻时的自己,但甄从容总觉得荀老太太还不够了解自己,她不让她处置荀萱,不是她肚量大。    而是是觉得不够解气。    她老爹说的对,仇还是要自己报了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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