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姚春城的声音将李珏拉回现实。 李珏连忙偷偷拭去眼角泪水,上前行礼,“舅舅近来可好?” 姚春城目不斜视,板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阮氏则热情多了,拉着李珏上下打量,“玉哥儿,听说你昨天就到了,怎么没到家里来住?你看你又瘦了,舅母待会儿给你好好补补……” “咳咳,夫人!”姚春城不悦地打断阮氏的话,“该去灶上看看了。”这是要单独跟李渝说话的意思。 “好好好,你看舅母都老糊涂了。一看见玉哥儿就高兴得把正事忘了,我这就去多准备几个玉哥儿喜欢吃的菜。” 李珏心中一酸,要不是他,舅舅和舅母早已儿孙满堂。哪像现在这样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阮氏临出门朝姚春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有话好好说。 姚春城何尝看不懂老妻的眼色,他难道不想跟自己的外甥好好说话吗?可…… 妹妹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父母去世后,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是他一手将妹妹拉扯大。 他二十五岁进士及第,在詹事府主簿的位子上熬了十年都没挪窝。当听说宫里为体弱多病的简亲王李轲选妃时,他马上就动了心。 他不是不知道李轲是个病秧子,根本活不到及冠。可对于一个穷书生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走捷径更快的出人头地? 学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他出售学问,妹妹出售美貌,都是择良木而栖之,殊途同归罢了。 妹妹后来果真嫁给了李轲,他的官职也随之水涨船高,由从七品的主簿到六品府丞,到五品大学士,最后到正四品少詹事。 妹妹嫁到王府半年就守了寡。 他自己只得一个独女,把满腔的愧疚和爱都倾注在这个乳名“玉哥儿”的外甥身上。 说是外甥,其实跟儿子差不多。 可到头来,伤自己最深的也是这个“儿子”。 “舅舅,朱家的事您不用烦心,昨晚我已经布置妥当,以后不会再有人来烦你们了。” “嗯。”姚春城冷淡地搭腔。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姚春城在想老妻的话。 “要不把真相告诉玉哥儿吧,他太苦了!为柔儿守了十六年,还有什么恩怨放不下的?” “他怎么可能为柔儿守这么多年?王府里漂亮女人还少了?” “那些女人都是妹妹为他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都三十了,既没立正妃又没孩子,那些女人碰没碰还两说。别再折磨他了,把真相告诉他吧,我看着这孩子都心疼。” “唉……!”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当年他用妹妹换了前程,终究还是要还给妹妹的。 ……罢了。 老仆匆匆跑进来报信,“老爷,大喜事!朱家被抓了!阖家发配漠河!” 话说朱家邻人半夜起来如厕,听到隔壁院子里挖地的声音,爬到墙头就着月光一看,乖乖,一地白花花的银子。 等人都走光后,邻人翻墙过去捡了一绽银子。回来拿到灯下一看差点没吓尿,竟是官府正在追缴的赃银,第二天一早他就到知府衙门报了案。 朱家夫妻还在睡梦中就被官差给拘到牢里,据说从他家院子里挖出一万两印有“内务府敕造”字样的银子,正是前些时候知府衙门库房丢失的官银。 朱家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全家男女老少一律收监,连堂都没过,直接判了斩刑,秋后执行。 朱、柳二人这才知道怕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老老实实地待在异乡。现在倒好,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骚,还要搭上全家人的性命。 朱逢春怒目而视,揪着柳氏的衣襟,嘴里喊着:“贱人!”,卯足了劲抡起胳膊就是三巴掌,柳氏的脸瞬间肿得老高。 柳氏呆愣了一瞬,马上跳起来挠朱逢春的脸。“好啊,你敢打老娘!老娘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天天把你往两个小骚蹄子被窝里送,你就这么对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泼妇,”朱逢春一边躲着柳氏的“九阴白骨爪”一边嚷道,“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上次若是心狠一些休了你,哪会有今天的祸事?” “呸,”柳氏狠狠地啐了一口,“休了我,你的柔妹妹就能活过来?还是能不计较你恬不知耻地骚扰她爹娘,让她在阴曹地府也不得安生?” “毒妇!”朱逢春紧紧揪着柳氏的头发,恨不得扯掉她的头皮。 难怪人家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痛心寒,他现在终于体会到柔儿当时的心情了。 当初她说要解除婚约,他气愤、伤心、彷徨,无助……不敢冲到她面前去质问,只能借酒浇愁,更任由母亲颠倒黑白、造谣惑众。 听着那些恶毒的话他甚至有隐隐的快.感。 “等把你名声搞臭,看谁还敢要你?到时候你还不得乖乖爬回来求我!好啊,正室不当,喜欢做妾是吧?看我不天天入得你哭爹喊娘!” 然而,柔儿宁愿投河也没有回头。 “朱逢春!”柳氏叫嚣着朝朱逢春扑过来,“老娘跟你拼了!”她用头顶他肚子,两百斤的身子一下子将他扑翻在地。又一屁股坐到他身上,劈头盖脸一顿乱抓。 朱逢春痛苦地闷哼一声。 汪直站在暗处欣赏了半天“狗咬狗”的戏码,见火候差不多,这才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拿着一份口供让朱逢春和柳氏画押。 朱逢春感动得热泪盈眶,要不是汪大人来得及时,他今天非交代在柳氏的肥臀之下不可。 柳氏神情扭曲,蓬头垢面,状若疯妇。汪直命满脸是血的朱逢春将供词一字一句念给她听,还没念完她就嚷了起来,“我签!我签!我签!只要能减刑我什么都愿意签!这一切本来就是安王主使的,是他让我们到姚府闹事,他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 汪直忍了好久才没笑出声来。成也萧何败萧何,不知安王殿下见到这份供词会作何感想。 …… “珏儿,”姚春城十六年来第一次唤李珏,这也是十六年来他首次正视外甥。 抛开恩怨不提,他对姚府确实好得没话说——银子流水似的往府里送,大夫隔天到家里给他和妻子把一次脉,一年三节京城来人请安问好…… 他才三十岁,两鬓就已经悄然爬上银丝,常服里头也是空荡荡的,瘦得令人心疼。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的话,这些年他的确过得差强人意。“汪大人是你的人?” “嗯,舅舅请放心,外甥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做事稳妥可靠……”姚春城终于愿意正眼看他,李珏激动得语无伦次。 “……柔儿当年并没有死,她悄悄藏身在姨母家里。” “什么?!”李珏“蹭”的一下站起来,“表妹还活着?她在哪儿?舅舅快告诉我!” “你坐下,听我把话说完。”姚春城未料到外甥这么激动,不禁也有些唏嘘。“柔儿当时怀了身孕,在乡下姨母家里生的孩子。不过……不过……她生下孩子第二天就因为产崩去世了……”姚春城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外甥,又接着道,“孩子今年十五了,长得很像你们。” 李珏觉得有人拿钝刀子在割他的肉,五脏六腑搅到一起生疼生疼。 ……外柔内刚的柔柔竟然舍命生下他的孩子??? 她当时不是宁愿死也不要他碰的吗?不是说恨他吗?为什么要给他生孩子? 为什么不打掉孩子?为什么不重新找个人嫁了?为他这个罪魁祸首生孩子连命都不要值得吗? 蝼蚁尚且偷生,她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生命! 她怎么这么傻!!! 姚春城看着泪流满面的外甥,终有些动容。他也曾埋怨女儿太傻、太执迷,现在看来他认为的未必就对。“柔儿临走前说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她不怪你,叫你不要自责,她的心意全在孩子名字里头。” 李珏颤抖着双唇,“舅舅快告诉我,孩子叫什么?” “李渝。” 李珏哭倒在地。他终究是辜负了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终其一生他带给她的只有屈辱和伤害,可她竟然至死不渝。 在她的深情面前,李珏羞愧得无地自容。 ——原来你就是我表哥啊! ——表哥,我喜欢这个“渝”字,矢志不渝的“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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