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纪虽比我小,但辈分却大,我可没有飞白那般的厚脸皮,舅母她倒是叫的出口。”李飞白称作“樊姐”的这个人很是豪爽,她道:“干脆你叫我赵太太吧,我叫你樊太太吧,我算是被那老一套的辈分规矩吓怕了,这样大家还自在些。你觉得如何?” 毓秀抿嘴微笑,点头应道:“赵太太。”以前在家的时候,规矩大是大,但自家的亲戚早就疏远了,多少年碰不上一个上门。现在平白多了一个便宜外甥,她早就受够了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人冲自己一口一个舅母叫着,太恶寒了。 “哎,看来廖太太实际上是个爽利的人啊。”赵太太与她站在一旁寒暄完毕,便领她进客厅。至于李飞白与钱华,早就侧身绕过两人,入了场。 毓秀一头扎进厅内,一阵笑闹声伴着初夏的暑气迎面而来。她着眼打量一周,此时厅内有十二三人,算上新进来的毓秀与赵太太就有十四五个人了,其中四五个男宾,其余的全是年轻女客。他们或坐或立,三五成群,嬉笑怒骂,好不快意。房间内的装饰风格简洁明快,粉色的窗帘在开着的窗户两侧静垂,偶尔送进屋内的一阵风微微吹起一个角。墙上的壁纸通体奶白,只暗纹上的花瓣尖端点染粉色,其余家具全是白色,看上去散发着清晨的朝气,干净明媚极了。甚至角落里还开着一台风扇,为众人送去凉爽的清风。 被这活跃的气氛所感染,毓秀连日来的积郁霎时烟消云散。 她身旁的赵太太出声笑道:“快看我这儿,你们猜这是谁?”赵太太指指身边的毓秀,还未等有人说话,她又道:“这是廖太太。” 毓秀的全部价值被这句话定了性,她在社交场合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廖太太这个称号了。她低头浅笑,做足了初来乍到的小媳妇模样。 “廖太太,难不成她是实则公司老板的太太?”一位身穿白色洋裙的苹果头女孩问道。她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一团稚气,嘴角无论何时都微微上扬,看上去极好相处。 “就你话多。”苹果头女孩旁边烫着精致卷发的年轻女士伸出拳头轻打女孩一下道。这位女士一身翠色旗袍,样貌娇憨贵气,眉目间端着高人一等的架势。她扭头打量毓秀,眼神里有宛若实质的嫌弃。 客厅内十多双眼睛朝她射来,毓秀脸上微红。 “你今年多大了?看着好小啊。”一个穿粉红色格子连衣裙的长直发女孩站在墙角问道。 “我今年十七了。”毓秀如此答道。 “和你年纪差不多呢。”有人冲苹果头女孩说道。 “那你是不是也快结婚了?” “看来你们现在结婚都太晚了。” 几个年轻女孩开始打闹起来,这才使得毓秀从审问状态中解脱出来。 “这群人就会拿人打趣,你不要在意。”赵太□□抚般的拍拍毓秀的肩膀,伶俐的眼睛散发温暖的光芒。 毓秀摇摇头道:“我以前在家时没什么朋友,来到上海朋友就更少了,她们这么热情,我怎么会在意呢?呃,我有个不情之请,需要麻烦赵小姐。”她神色微微犹豫,张嘴欲言,赵太太见毓秀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便点一下头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她。 “能不能为我介绍一下在场的人呢?我第一次来,谁都不认识。”毓秀声音越来越小,头几乎要扎进地面。 “这当然没问题了。”赵太太领着毓秀围着整间客厅绕一圈。 “这是赵家的六小姐,是我的小姑子,家里人最宠她了,这间公寓就是我公公送给她的。” “这是张家的二少爷,他家开的永丰商行。” “这是王家的三小姐,谈钢琴一绝。” “这是宋家的三少奶奶,为人最和善不过。” …… 一圈下来,毓秀只觉得头晕目涨,好不容易介绍完,赵太太领她到一把空椅子旁,让她暂且休养生息。至于赵太太依旧精力充沛,马上与其他人攀谈起来。 “叮叮叮”赵六小姐用一根锃亮的银勺敲击圆柱形玻璃杯,她那一身翠色旗袍在打扮清雅的人群中十分夺目。要说长相赵六小姐只能说是清秀,但她高傲的神情弥补了这份不足,可以称得上“佳人”二字。 清脆的声音将众人的眼睛吸引过来,赵六小姐环视四周,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便满意矜持地点点头道:“下面开始咱们的保留节目!” 话音刚落,众人鼓掌大笑大叫,很是疯癫。 来时李飞白与钱华已经为毓秀做过介绍,她现在明白这是到了大家表演节目的时候了。 先是苹果头的吴小姐抛砖引玉,唱起一段缠绵悱恻的越剧,声音婉转动听,毓秀虽听不懂具体内容,但不妨碍她体会那魅力动人的腔调。一曲完毕,吴小姐拽着裙子的两侧,两腿一前一后屈膝行礼后回到沙发坐定。 李飞白与钱华二人紧接着站到空地上开始表演诗歌朗诵,之后又有两位年轻男子表演相声,表演虽然稚嫩,但底下依旧十分捧场。甚至还有一个年纪略大的男子表演即兴演讲,他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毓秀并不太懂,但看底下各位女士的神情,有人深受感动,却有人一脸不屑,两极分化严重,毓秀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接下来的节目是小合唱,台前站着四位小姐,他们穿着颜色相近的裙子,看上去十分整齐,一首《送别》唱完,毓秀忍不住开始思念离开上海的宋荷雨,不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廖太太准备表演个什么节目?”赵六小姐趁四位小姐下台的空档高声问道,屋内霎时间安静如冰。 “我舅母这是第一次来,没有准备……”李飞白赶紧出声解释。 “没有准备也不妨碍,拿拿手的就好,再不然,也可以像楚先生一样,来个即兴演讲。”赵六小姐背靠在沙发里,冷笑一声道。 李飞白与楚先生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更难看的就是毓秀的脸色了。这次的聚会人人都称她为“廖太太”,她可不能给自己先生抹黑,她蹭地站起身道:“我曾学过琵琶,但嫁人后便不再玩这些了,技艺难免生疏,就不献丑了。” 毓秀说完便径直坐下不再理会旁人。 “哎呀,三少奶奶等得都着急了,快开始表演吧。”赵太太出来打圆场。 宋家三少奶奶立马出声报表演节目,原来是苏州评弹《苏州好风光》,只可惜再好的风光也吸引不了毓秀了,她呆呆地望着一个角落兀自发呆,再也看不下去接下来的节目,生生挨到最后。 茶话会时间并不长,只有三个小时,前两个小时时间过得有多快,之后那一个小时过得就有多慢。毓秀深刻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好不容易挨到最后一人表演完毕,骄傲的赵六小姐宣布茶话会结束。 众人皆起身拿好随身背包准备回家,众人一团和气地寒暄,与主人赵六小姐道别。唯一有点不同的就是李飞白、钱华并毓秀向赵六小姐告辞时,高傲的六小姐懒得搭理毓秀,视她为空气。 赵太太实在看不过眼,赶忙走过来,握着毓秀的手道:“今天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与你很合得来,以后咱们一起打麻将,请问廖宅的电话是?” 毓秀原本灰蒙的眼睛渐渐发亮,她微笑着说了电话,赵太太重复一遍。这边气氛太过和谐,引得赵六小姐很是不快,她皱眉对赵太太冷言道:“嫂子怎么不去送客人了,倒有闲空在这儿费唇舌。” 李飞白与钱华对视一眼,彼此的脸上有着如出一辙的苦笑。他们连忙告辞,带着毓秀迅速离开。 “赵六小姐脾气不好,舅母不要见怪。”车平稳地开在路上,李飞白斟酌词语道。 “我怎么惹她了?”毓秀苦笑问道。 “赵六小姐看不惯长得比自己漂亮的,这也不是你的原因。今天聚会上的好多女生都被她冷嘲热讽过。”话一说完,李飞白瞟一眼钱华,见他神色如常,不由放下心。若仔细论起来,钱华和赵六小姐还沾点亲戚关系。 “看上去大家和她的关系挺好的啊。” “赵家家大业大,大家都得奉承着。不过赵六小姐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嘴巴厉害点。”李飞白出声解释。 毓秀心里很不赞同李飞白的后一句话,女人要比男人敏感些,她能感受到赵六小姐对她的恶意不像是普通女孩子的嫉妒。 “话说回来,舅母,你真会弹琵琶吗?”钱华好奇问道。 “只会一点,我看她家不像是能随时拿出把吉他。”毓秀狡黠地眨眨眼。 “舅母真是神机妙算啊。”钱华怪声怪气地感叹,直把毓秀逗得不行。 …… 车路过一家干果店,李飞白冲钱华道:“停车,我下去买些干果。”说完,他转头看毓秀一眼。 毓秀早把这回事抛在脑后了,她感激地望着李飞白的背影,没想到他那么细心啊。 钱华一手靠在车门上,转身与毓秀聊天道:“舅母,你脸皮太薄了,这种场合拼得就是脸皮的薄厚,脸皮薄的人在墙角蹲着,脸皮厚的人才有饭吃。” 毓秀望着干果店的方向幽幽道:“哪有人从一开始就脸皮厚呢,总是脸皮一次次被打肿、打破后又愈合,经年累月长出一层厚厚的茧子,才算成功呢。” “看来舅母看得很透彻啊。”钱华道。 两人默默不语许久,李飞白才拿着一包干果回来,他把干果递给毓秀道:“我买了枣子、桂圆、花生、核桃还有一些果脯,不知道合不合适。” 钱华噗嗤一笑,边发动车边道:“早生贵子,飞白,你这干果买的再恰当不过!” 毓秀被人打趣,只得装作没听见,侧脸去看外边西沉的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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