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天的行程,她送众人回了住所,自己才返回办公室,已经将近下午五点钟了。正当她收拾东西,打算回家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居然是丹尼尔打来的,动作可真快,她笑着抚上额头,回想着早上相遇时的种种尴尬,其实是因为叶江川在旁边,她还是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亲人的,又感概,连孩子都有了女朋友了,自己怎么还能找男朋友呢?笑着摇了摇头,她步履轻快的走出办公室,驱车前往约好的地方,香港有名的馆子,福满楼,不只是谁跟这个傻小子介绍的,这一顿可不便宜啊。 福满楼。 她尽量点自己喜欢的菜式,那便宜儿子,自然吃什么都好,又照顾他女朋友,点了几个精致的点心甜品,大家都吃的高兴。席间,丹尼尔又提起她所谓的男朋友,那个索菲也在一旁起哄,说那天要她把叶江川约出来,大家好好聊聊。宋司南尴尬无比,心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真是的,幸亏没别人在跟前,否则脸还不知道丢到哪里去。她又想起来早上那个索非亚和江川握手时说的那句话,心里又胡思乱想起来,万一儿子因此失恋,岂不是自己的罪过。 这两个人经历极其旺盛,让宋司南头疼,吃饱喝足还没有打道回府的觉悟,非得让她带着去逛夜市,跟这个后妈完全不知道客气。好吧,去还不行吗。她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哄着两个大小孩,年轻人兴致高昂,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尽管来的路上,宋司南一再叮嘱两人,夜市人多拥挤,一定不要乱走,不然迷了路她可帮不了他们。结果一到地方就全忘了,两个人撒着欢看什么都新鲜,宋司南就一只眼睛,盯不住两个猴子,一会就没影了。 正在她焦急的在人流中挤来挤去找人时,忽然见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江舟,不,叶江川,他身旁还站着两个人,正是自己那不省心的便宜儿子和女朋友。总算找到了,顾不上诧异,她拨开人群气喘吁吁的赶到那里,丹尼尔正兴高采烈的看那个画人像摊子的老板和叶江川争论什么,由于后者不会粤语,基本等同于鸡同鸭讲,丹尼尔还是不是插嘴做翻译,唯恐天下不乱,他的那点粤语还是拜陈帮主手下做师父时捎带学的,其实极其有限。自己虽然粤语讲的也不怎么行,起码比儿子强,听了一阵,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叶江川说老板的画作有些缺点,老板不服,之后的话就不怎么好听了,但让对方也没听懂,要不然恐怕已经大打出手了。 宋司南心里暗暗叫苦,两个活宝还不够乱的,这下又来个惹事的。本来她想息事宁人,跟老板说几句好话,把多嘴多舌的拉走就是了,谁知丹尼尔多嘴而且最快,先一步跟新认识的朋友翻译了老板的气话,这下事情大了,叶江川也是个不嫌事大的,平时没看出来,这不,正和老板叫板打擂台,两人比赛,同时为一人画像,让路人评价谁技高一筹。宋司南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自己上辈子是欠了这两个人什么了。还好,她担心的另一件事倒没发生,自己不用做模特,一位爱看热闹的大叔自告奋勇,大剌剌往小马扎上一坐,为两人做模特。 20瓦的破灯泡连着从屋子里连的电线,潦草的被固定在一个木头杆子上,平时晚上开着,照着摊子上的成品,这回这无比昏暗的灯光成了两人唯一的光源,此时都拿着炭笔蹲在地上奋笔疾书。宋司南一边赶着蚊子,一边在丹尼尔耳边轻声埋怨,怪他不拦着叶江川,还怂恿他一起胡闹,并威胁他,要敢有下次就不带他们出来玩了。没想到这个儿子倒颇为淡定,说的话还非常气人,他告诉宋司南,不用担心她的男朋友会输,如果她不带自己,他就直接去找叶江川,说完还狡黠的眨了下眼睛,宋司南心里冷笑,活脱脱的他爹的模样,还有,他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吗,还直接去找他! 宋司南抱着肩膀站着,也看不清叶江川画到什么程度,画的怎么样,只看见里三层外三层人越围越多,又狠狠的瞪了丹尼尔一眼,他那个没心没肺的女朋友还在一边一惊一乍的叫好,大概半个钟头,两个人都完成了。叶江川站起身来,活动了下有些麻的腿,他个子很高,蹲着挺辛苦,宋司南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成品,嗯,画的还真挺像,那位大叔典型的闽南人相貌,额头突出,有些谢顶,颧骨支出去,鼻子宽大,对比真人,那画都能当相片用了,以前旧时衙门画影图形的画师若是有他三分功力,也不至于那么多江洋大盗为祸人间。 两人的画都先交给模特本人评价,毕竟人家本人最有发言权,宋司南没看见老板的作品,但是觉得叶江川画得已经很不错了,觉得多半是他胜出。 没想到大叔左看右看,最后下了定论,老板那张画的好。这下连宋司南都好奇起来,丹尼尔他们已经窜到大叔身边一起端详那幅作品,原来,江川的画注重写实,细节完美,画得最像,而老板的画在不经意间美化了大叔的相貌,却又波澜不兴,自然流畅,他笔下的大叔在原有基础上多了几分忠厚坚毅的气质,那突出的颧骨和宽鼻子不再是缺点,而成了点睛之笔。宋司南点点头,老板确实技高一筹。两幅画在围观人群中传来传去,人们的意见也不统一,有人喜欢写实派,越像越好,也有人喜欢形神结合,这样看起来更好看,两派人数相当,最后大叔自己的意见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这一局,江川输了。众人看输赢已分,大都散去,大叔开心的把两幅画都买了去。 没想到老板和江川倒是气氛缓和了很多,老板谦虚地说,自己因为要做生意所以难免要修饰美化,其实偏离了素描的本意,而江川却很真诚的说自己以前太纠结像不像,反而忘了作品的魂,在丹尼尔三脚猫的翻译下,两人握手言和,惺惺相惜。宋司南觉得很神奇,她看到了这个一贯稳重老成的年轻人的另一面。正当她转身要离开时被叫住了,正是叶江川,他礼貌的问她能不能约个时间,给她画一副像,留个纪念。正当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好时,丹尼尔答话了,一口替她答应下来,说周末香港芭蕾舞团有表演,正好叶江川也喜欢芭蕾舞,于是替在场的他在内总共四个人做了决定,就这样在自己继子的安排下,宋司南糊里糊涂的答应周末去新光戏院,与莫须有的男朋友和继子及其女朋友一同观赏《茶花女》。不光如此,丹尼尔表示,叶江川可以在看戏之前的整个下午给他继母画像,宋司南心想什么时候轮到他替自己做决定了?但她始终没说出个不字。 说起来她和叶江川不知不觉间已经认识了有半年之久,一开始是断断续续的来访,后来居然在这么短时间内有项目批准上马,他干脆成了中方的常驻工作人员,和宋司南直接的联系越来越频繁,但始终没有越过同事关系,丹尼尔那句戏言两人都没说破。 丹尼尔对新交的朋友还挺上心,看表演当天,他竟然如此周到的帮朋友订了一件环境清雅的茶楼的单间,由于事先得到宋司南的肯定回答,不能带人回家,所以才有此一出。那天宋司南早早就被那不省心的儿子拽出来,早早的跑出来喝莫名其妙的茶,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果不其然,单间里早就有人等着她了。 叶江川这回带了一大堆家什,据他说自己素描的水平很一般,真正擅长的是国画,宋司南心想,都画那么像了还一般?自己倒要看看他画起国画来是不是有照相机的效果。在开始之前,对方跟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如果自己画得不像她现在的样子,请她不要介意,她当时以为是谦虚之词,也是为了万无一失,所以也没在意,跟他说画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在对方作画时,宋司南尽量想些其他的事转移注意力,以免眼神交汇,生出许多尴尬来。她心里琢磨着一会儿开场的芭蕾舞剧,心说利维肯定没有跟丹尼尔说过他母亲的事,不然怎么能选这出戏呢,一会儿又想,自己对芭蕾舞剧也不感兴趣,跟那歌剧一样,看不出好来,她自己更喜欢昆曲和黄梅戏,唉,等到看完了,大家聊起来又要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她颇为敏感的意识到自己与丹尼尔和叶江川他们这些年轻人之间的代沟,像两个朝代一样,无法跨越。不知不觉间,她的头低了又低。 “司南小姐,麻烦你稍微抬一抬头。。。不用太多。。。好了”,忽然一旁的画匠的提醒把她从思绪里拽回来,她有些手忙脚乱的赶紧做好,对方还一个劲安慰她快好了。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一张水墨丹青铺在了她的眼前,占了整整一个长幅条桌。她这才意识到那句可能不像她现在的样子的真正意思。 画上四分之三的面积全是桃花烂漫,难以相信水墨点染能把成片的桃花画的既饱满又清晰,细节一丝不苟,视角近处还用了不知什么颜色调的混色勾边,既有写意的□□又有工笔的精致,很难想象是在一个小时内完成的。树下站着一个低着头似乎在等人的少女,简简单单的勾勒,说清楚又不清楚,少女微微侧着脸,似在顾盼,并没有正面描画,但特有的气质呼之欲出,说模糊却也算不上,连手指翻书的动作都细腻可辨,还有她肩头的一瓣桃花,轻柔,娇嫩,仿佛刚被风吹落,偶然间遇见了女孩,还未被她发现。 宋司南看着那幅画,脸色大变,这个场景她太熟悉了,梦里百转千回总是漫天飞舞的桃花,她总是在一颗好大好大的桃树下等着那个人,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怎么能知道如此隐秘的心思,难不成他会偷窥人心的妖法?宋司南一时没忍住,失声说了声,“你!。。。”,怎会知道几个字终究是忍住了,没说出来。叶江川在一旁以为她不满意,忙说自己可以重新画,宋司南冷静下来,强忍着心里的疑问,勉强微笑着说自己很喜欢,没想到对方画的如此传神云云,然后顺理成章的收下了画。这时丹尼尔探头提醒他们,芭蕾舞剧快开场了,大家得快着点。 宋司南心乱如麻的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剧场,周围的嘈杂全听不见,她心里像突然炸开似的,反复咀嚼着那幅画和从前的往事,试图找到可能的交集,同时也在纠结要不要当面问清楚。直到开场好一会,会场里忽然响起巨大的喧哗声,她才如梦初醒。原来,《茶花女》被临时换成了巡演的歌剧《Follies》,这让一部分奔着茶花女而来的观众十分不满,其如宋司南一样看什么无所谓的观众倒是还很淡定。宋司南倒是知道这部戏,早在几十年前就在百老汇上演了,几年前重新排演以后更是获得大奖(Tony奖),成了经典曲目,居然在世界巡回演出,今天竟然如此巧得让他们一行人给赶上了。 本来宋司南对于这出戏还比较喜欢,因为她本人就喜欢神神鬼鬼的东西,这出戏是讲四个鬼魂在生前演唱的戏院里遇到演和自己相同角色的年轻人,展开一场人鬼四角恋的故事,剧中鬼魂们回忆自己曾经的光芒万兆,容光焕发,青春美貌,对比现在的凄凉潦倒,年老色衰,心如枯井,很有一番恍如隔世的唏嘘感,本来若是平时,她一个人或者跟利维和丹尼尔看时,津津有味,可此刻,这部剧像冥冥之中老天爷的恶意玩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的双重身份,宋司南,丽贝卡,你,到底是谁,你,自己心里明白。 人活一辈子总有些想做却没做成的事,偶尔得了机会圆梦,却不见得圆满。引用后世一句颇具这里的话,在不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是一种遗憾。宋司南想,古人遣词造句真有深意,那遗憾到了极致,不就是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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