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洲自宫内出来回到宅邸的时候,延康城里已是月上中天。    近日朝中事务繁多,恰逢农耕时节各地却接连发生许多变故,青州大旱鄞州蝗灾,朝堂内从上至下无不忙得焦头烂额,他作为新晋的内阁成员之一,不仅每日被圣上留下来商议方法,更是要去恩师柳大学士处探讨对策,最近半旬就没在月升之前回来过。    明晃晃的月色笼罩在宅邸之上,为这延康城中炙手可热的权势所在凭添几分巍峨壮丽。赵子洲从马车上下来立在门前看了许久,屋檐两边高悬的灯笼烛火明亮,牌匾上“赵府”二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这是当今圣上亲题的字,象征着一身宠信满族荣耀。    鎏金的大字在烛火照耀下越发辉煌灿烂,赵子洲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因朝堂之事而郁结于胸的烦闷立时消去大半——凭借自身才干也好,受旁人恩惠荫庇也罢,以区区二十年时间,从当初那个偏远渔村中一文不名的贫寒少年,一步步走到如今手握权柄的庙堂之巅,由不得他不生出几分得意自满。    “老爷,”府上的大总管赵全带人迎出来。“您回来了。”    “嗯,”赵子洲将嘴角边的笑意收起来,一边抬脚往府里走一边摘下官帽递给赵全:“老夫人已经用过膳了?”    赵全小心翼翼的将官帽捧在手上,弯着腰道:“回老爷的话,知道您回来得晚,下人们早就伺候老夫人用完膳歇下了。原本老夫人还坚持着非要等您一起才肯用呢,被三夫人好说歹说给劝了下来。”    赵子洲点点头,眉目中露出几分舒缓:“还是她懂得照顾人。她可歇了?”    “三夫人劝老夫人用了晚膳,自己却还没用呢,特意吩咐厨房里温着饭菜茶汤,说要等老爷回来先用过了再说。”    “她一直候到现在?”赵子洲皱起眉头,等跟侍从问清楚时辰后脸色愈发难看:“不都说了我回来得迟,跟着她的下人都干什么吃的,就让主子硬饿着也不知道劝!让厨房立即将饭菜传到她的院子里,我去同她一起用。”    赵全将腰弯得更低,连声应下了。一行人跟在赵子洲后头穿过长廊门扇,循径往三夫人的院子里走。约莫走到一半,赵子洲想起来临出宫时老师柳大学士对他提起的事情,回头看着赵全不经意地问道:“二夫人怎么样了?听她说了好几日头疼,今儿可有好些?”    “尚不曾大好,今日又请太医过来瞧了,太医也瞧不出什么毛病,只说是思虑过甚气血不畅,要平心静气的好生修养。下人们不敢大意,二小姐又教人熬了许多养身汤药,早早便伺候二夫人服下后熄灯睡下了。柳老夫人今儿个倒是派身边的嬷嬷过来瞧了一次,送了不少补品药材,临走前特特跟奴才说,”赵全顿了顿,微微抬头觑了眼主子的脸色,接着道:“说二夫人这病想来是因为整日待在深宅里头心中憋闷,若是过几天还不见好,柳老夫人便要接她回去散散心,疏解疏解愁绪的……”    赵子洲忽地停下脚步,端在身前的左手紧紧捏住大拇指上的扳指。面庞半隐在花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半晌后出声道:“明天再请位太医过来看诊,不管是药材还是补品所需的银钱尽管到账房支取,若二夫人还有其他吩咐也丝毫不得怠慢。派人去跟三夫人说一声,让她早些用完膳歇息吧。我有些乏了,让厨房直接将茶饭送到书房来。”    说完脚步不停,也不理会身后的侍从,转身直接往书房走去。    不同于刚回府时的轻盈,往书房去这一路上赵子洲的脚步竟似带了股怒气一般又急又重。这股怒气不仅让白玉扳指在手心里勒出一道通红的印子,还直接发泄到了书房紧闭的门扇上——两扇精美的雕花大门被重重推开,撞到墙壁上发出 “砰”的一声巨响。    书房里头早有人点起了灯火。而当隐含怒气的赵子洲就着烛火看清书房内的景象时,整个人立刻如同石化般钉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    在书房正中央的实木书桌旁,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身穿淡紫色长裙,正侧着身翻阅桌上的一本书册。门扇巨大的撞击声似乎半点也没能干扰到她,蝶翼般的眼睫轻轻扇动,纤细的指尖在书页上缓缓滑下。烛光映照之下,对着门口的半边侧脸莹白如玉细腻光滑。    赵子洲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女子,脸上表情似悲似喜,变幻不定,仔细看去似乎还隐藏着一抹极细微的恐惧,整个身体都因为过于激动的情绪而剧烈颤抖起来,难以置信的喊道:    “烛…烛歌?!”    赵子洲的喊声终于将女子的注意力从书中转移,放下书册悠悠转过身来。    这是一张倾城绝世的脸,精致得寻不出半点瑕疵,明眸映着灯火波光流转,仿佛顾盼间便能摄人心魄。她望着神情激动状若癫狂的赵子洲,微微一笑轻启红唇:    “好久不见。”    女子的声音像是一盆冰水,让赵子洲陷入狂乱的思绪瞬间打了个哆嗦恢复一丝清明。他紧紧盯着女子的脸,强自镇定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你虽然和她长得一样,但你不是烛歌,烛歌已经死了。”是他亲自从白绫上抱下来,装入棺椁收殓入葬的。她不可能是烛歌,早在十三年前,烛歌便已经死了。    “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我娘亲的模样,”女子显得十分诧异,“我以为十多年过去,你早就将我娘忘了个干净呢。毕竟我将将才听人说,你可是在我娘过世后没多久就又娶了位三夫人呐。”    赵子洲猛地睁大双眼:    “你是…你是容清!”    容清轻笑出声,“哟,不仅记得我娘,你还记得我嘛。”    “你真是容清!”赵子洲全身一震,扶着墙壁抓了张椅子缓缓坐下,脸上满是难以置信,显然对方是容清,带给他的冲击并不比她是烛歌小。    “行不更名,坐着倒想改改姓。怎么,你以为我早就死了?”容清冲着赵子洲眨眨眼睛:“看到我还活得好好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赵子洲自然是意外的。尤其是看着她与烛歌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心潮起伏不定,许久之后才勉强将震惊的情绪收拢起来。捏着拇指上的扳指转了转,气息一沉,便又成了那个大权在握肃穆威严的尚书大人。    “回来就好。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容清自书桌上的果盘里捏了枚果子握在掌心掂了掂:“好着呢,没爹没娘背井离乡还险些毒发身亡,能不好么。”    这样的态度与回答显然不能让赵子洲满意,他眉头微皱,继续问道:    “他待你可好?”    “他?你是说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机先生?”容清拉过书桌旁的椅子随意坐下,侧对着他继续翻看之前的书籍,语调轻快,“师父救我性命,教我医术,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赵子洲眉头皱得更紧,强自按捺片刻又道:    “待你好就行。你可知道我这许多年来一直很挂念你……”    “呵,”容清笑着打断他,“十多年没见,看来您不光是变老了许多还学会说笑话了啊。”    “混账!”赵子洲的怒气终于压制不住,高声喝道:“你那个师父,就是教你这样跟父亲说话的!”    容清将手中的书合起来,转过身盯着赵子洲的眼睛,声音冷若冰霜:“父亲?你算我哪门子的父亲?你的二夫人下毒害我时你这个父亲在哪?我娘亲日日饮泪绝望自尽时你在哪?我痛不欲生奄奄一息时你又在哪!我师父教我知恩图报,可没教过我认贼作父任人欺辱。你这个‘父亲’,我却是不敢要的。”    “你!”赵子洲气得直直从椅子上站起,双目圆睁胸膛起伏,像是要立马冲过来给容清些教训,却到底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止住了脚步。半晌之后一甩袖子,冷着脸道:“哼,竟然不愿认我这个父亲,为何又在十多年后突然出现?若是有事要我帮忙那就说清楚,总归我现在还算有些权势,能帮得上自会尽力,就算是对我这么多年没能在你身边照顾的弥补。”    容清扬了扬眉,“帮个忙便能弥补十多年不养不教,啧啧,怪不得您能平步青云呢,当真是做得好买卖。”说完也不再看他,转身在书房中踱起了步子,朗声道:    “兴元元年,于隋州参加府试,往临舍学子衣物中塞入纸条诬陷对方夹带试题;    兴元二年,因我娘亲救驾有功被封为景德爵,受贿白银三百两;    兴元五年,被封为太府寺少卿,包庇荣祥公世子纵马杀人一案;    兴元七年,拜柳璋亭为师,结为柳派,在朝中扫除异己;    兴元八年,纵容小妾毒害嫡女,逼死发妻;同年外放德州知府,克扣红沙江德州口岸水道建设银两两万五千两,受贿三万二千两,因府丞不愿同流合污派人将其推下河堤伪装意外;    兴元十二年,擢为户部侍郎,为方便柳派官员建造府邸挪用良田二百三十一亩;    次年边关战乱,克扣将士军粮饷银八万两;    兴元十四年,联和柳派官员弹劾捧杀内阁成员江宝义,为入驻内阁扫清障碍;    兴元十八年……”    “住口!”赵子洲早已面无人色。    从容清说第一句话开始,他就知道事情完全不是他所预想的那样。随着对方条理清晰的高声陈述,赵子洲只觉得全身冰凉如坠深渊。那些曾经隐藏的罪状被一件件抖露出来,富贵堂皇的外表被撕下,露出污秽不堪的内里。仿佛被剥光任人肆意评判的耻辱感直让他羞愤欲死暴怒欲狂。    “闭嘴!”赵子洲目眦欲裂,眼前一片血红,神色狰狞而可怖,抬脚便向着容清的方向冲过来:“你给我闭嘴!!”    容清立在原地,不躲不闪,只冷冷望着他。直到赵子洲手掌距离她脖颈不过三寸距离时,衣袖微动指尖寒光一闪,赵子洲狰狞的面孔便猛地停在眼前,然后直挺挺摔到地上。    “唉,”容清蹲下来,伸手往他脸上划了划,指缝中银针的尖锐冰凉即便赵子洲大半个身体都处于麻痹状态,依旧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你以为我还是十三年前,那个毫无还手之力,只要你置之不理便性命难保的悲惨孩童吗?”    赵子洲奋力蠕动,像是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可迅速蔓延的麻痹感很快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    容清坐回椅子上,伸手掸了掸裙角:“省些力气吧。我配出来的毒.药,药效之迅速猛烈,连师父都只有称赞的。原本还打算留你些时候,谁让你偏偏动了歹意。放心,身体麻痹无力还只是第一步呢,整整十三年的毒发之苦,怎么也要讨回来一些才是啊。”    “你,你……”赵子洲的瞳孔因恐惧而一阵阵紧缩,更加努力的朝门口爬去,可越是想要挣扎身体便麻痹得越快,连涎水都不受控制的自嘴角淌下来:“这是……这是弑父,你不敢的,你不敢的,来人啊……来人啊!”    府里的那些奴才呢,那些奴才都去哪了,为什么他进书房这么久,竟没有一个人跟上来!    容清姿态闲适的望着他,眼中头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愉悦:“你叫啊,你尽管叫啊,就算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出现的。”    约莫两炷香过后,直到赵子洲面色涨得紫红浑身弓起抽搐,眼见着就要昏死过去,容清这才施施然走到他旁边,弯腰又在他身上扎了一针。然后望着逐渐缓过劲的赵子洲叹息一声:“逗您玩儿呢,怎么说你我也有血缘关系,我怎么会真的对您下杀手呢?地上凉,快些起来……”    赵子洲浑身一抖,飞速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想往外跑,却被从天而降的青山正好拦在门口。    不知从何处现身的绿水给容清披上滚毛边大氅,后者对于赵子洲的行为显得颇为惊奇:“跑?我将将陈列出来的罪名,一桩桩一件件,贪污行贿,欺君罔上,结党私营,宠妾灭妻,哪一条都能教你死上几回,你想往哪跑?”    赵子洲咬紧牙关,转身看向容清,眉目中是难掩的忌惮和恐惧:“你到底想要如何?”    “很简单,三个要求。做得到,你我平安无事,做不到,”容清笑了笑,指尖的银针在烛火下寒光闪闪:“我让你赵家上上下下死无全尸,为我娘亲陪葬。”    赵子洲深吸一口气,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神色竟平静下来。“你说。”    “第一,我要在延康城待上三个月。这三个月内你要无条件配合我的任何行动。”    “第二,三个月后我离开延康之时,便是我娘亲迁墓之日。”    “至于这第三嘛。”容清一步步走到赵子洲跟前,“我记得你和那位二夫人所生的二小姐,闺名是唤作翩翩?”    “……没错。”    “呐,”容清笑得温婉:“我助她成为永乐王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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