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华的女儿家聚在一处，自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尤其对于性格爽朗极为善谈的周婉琳而言。直到她身边的喜鹊和容清身边的绿水将午膳端过来，仍旧很有些意犹未尽。 名为百灵的丫鬟给她倒了盏香茶：“小姐赶紧歇歇吧，在家老爷便常说，咱们家小姐即使投生在一般人家，凭着这手说书的功夫也能养活自己衣食无忧，如今是要当着两位千金的面先练练手艺怎么的。” 容清阿荼两个大乐，婉琳更是差点将茶水喷出来，扭身便要去挠丫鬟的痒痒：“好你个百灵，在外头就敢如此编排起主子了，看我饶不饶你。” 百灵往容清身后躲：“小姐莫气，奴婢知道错了，劳烦赵小姐帮奴婢跟主子求个情，打也行骂也行只千万别卖了我，好歹等我回去后将那手艺偷学过来再说。” 一行人愈发笑得欢畅，引得其他千金纷纷看过来。玩闹之间宋小姐的午膳也送来了，之前出去传话的香橙将三层的红木食盒放在桌上，俯身往宋小姐耳边说了句什么，容清离得近，正好听见半句。 “……表少爷在外头等着呢……” 宋小姐绞了绞手里的帕子，站起来跟容清二人告罪：“思荼有些事情要出去一趟，你们先用，我马上便回来。” 容清和周婉琳应下，目送她走出长廊于花间小径中愈行愈远。彼此分享午膳笑谈推让，约莫过了两炷香的功夫，宋小姐的身影果然再次出现在长廊外头。 看起来与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蛋红扑扑的，像是时下最娇艳惹人怜爱的粉嫩桃花。 周婉琳拉着她坐下来，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条湿帕子给她敷脸：“脸怎么红成这样，莫不是一路跑回来的？容清家绿水做的桃胶蛋奶的确香甜可口，我们都已经给你留下一碗啦，可不用这么着急的。” 众人都笑，宋小姐的脸愈发红起来：“婉琳你就知道拿我打趣，容清你可要帮我的。” “拉拢容清也没用，桃胶蛋奶也不会多分出一份给你。”待宋小姐将气喘匀了，周婉琳又道：“向来听说宋老太君最疼你宠你，怎么，因为你中午在这用膳放心不下，特意派人过来问候了？” 宋小姐摇摇头，老实道：“不是奶奶，来的是表哥。” 整个大庆朝能被宋小姐称作表哥的也没几个人。先皇的两个子侄早就分封外放出去多年未归，今圣那就更加不可能，永乐王爷事务繁忙今日还没在百花苑里露面，想来也不会因为午膳的事情找宋小姐出去谈心，如此一算，剩下也就只有宋小姐继母那边的亲戚了。 周婉琳很快也想通了这一点：“是霍家的那位大少爷么？” “嗯，”宋小姐点头，“娘早上还说午膳要给我蒸一条桃花鱼的，见我没回去所以让表哥过来看看。” 这声“娘”叫得极为自然，显然宋小姐与霍氏继母的关系很是和谐亲厚，也就难怪同霍家表哥走得近了。 这话头也不过略提一提就放下了，花海生波暗香浮动，三人以茶代酒推杯换盏，很是尽兴，尤其对于绿水的厨艺称赞不已。 宋小姐没过多久便发现容清吃的极少，碗中的饭菜许久也不曾动过，心中有些不安：“容清怎么不吃呢，莫不是被我们搅了胃口么？” 容清摇头：“怎么会，有美人相伴我开心还来不及。” 绿水接道：“宋小姐不必多虑，我们家主子向来食欲不好，今日跟两位小姐一块儿，吃的已经算多的了。” “这可不行的，”周婉琳皱起眉：“你身子原本就弱，再不多吃些东西补补，哪能好得起来呢？瞧瞧这手腕细的，我看着便觉得心疼。” “可不是如此么，奴婢跟在主子后头也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绿水双手合十：“两位小姐若是能劝得我们家主子多吃点东西，奴婢以后一定每天变着花样儿给二位做吃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婉琳似模似样的跟绿水击掌为誓，转头对着容清眨眼睛：“事关我和阿荼的口福，以后可要盯着你多吃些东西才行，若有得罪之处，那就只能怪你们家绿水做得东西太好吃根本无法拒绝啦。” 众人笑闹作一团，午膳结束往花海里扑了会儿蝴蝶，便又结伴返回各自住的地方。周婉琳住在隔壁容清是知道的，一起走回去时才发现宋小姐住得也不远，就在容清那栋小楼后头，直接从小楼绕过去倒比周婉琳还更近些。 三人各自分别，容清回到小楼二层睡了一觉。再醒过来的时候，窗外日光仍旧温暖明亮，带着花香的醺风将窗边挂的薄纱轻轻吹起又轻轻垂落下去。 绿水端着热茶走进来：“算着正该是小姐醒的时候呢。” 容清靠坐在平安放的软枕上，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小姐不用担心，其他楼里的千金们也还未起呢。”平安答道。 容清点点头，不多时将茶盏放下：“我早上泡的种子呢，拿过来我看看。” 绿水转身出门，很快拎过来一个单层的食盒。揭开盒盖，里头整整齐齐放了六七个深口的瓷盅，每一个都盛着大小颜色不同的种子，泡在碧莹莹的药水里头。 容清执着一双银筷挨个搅了搅，然后将浮起来的种子全搛出去，末了重新将盒盖盖起来：“再泡半个时辰就该换水了。走吧，继续出去种花，记得将药杵药臼一起拿到外面，待会儿我要磨药。” 绿水将她扶起来伺候更衣：“那活计累人，还是奴婢来吧。” “药性药效我比你熟，就这么些种子也不需磨多少药材，哪就累人了。你家小姐虚是虚了些，这点事还是能做的。乖，你跟平安两个好好挖坑就行。” 绿水抿着唇笑：“好好好，咱们小姐最是威武霸气无所不能行了罢？只怕小姐太能干，我和平安都无用武之地了。” 平安吐吐舌头：“无用武之地倒也不怕，月钱照如今这般丰厚就行。” 不待容清表态，绿水佯怒嗔她一眼：“你想得到挺美！这念头咱们心里转转就行了，怎么还当着小姐面儿说出来呢！” 穿衣束发洗漱完毕，主仆几人再次来到楼前的溪水边。容清刚在软椅上坐下来，便觉得周围的气氛与上午明显不同：各处小径上不时有丫鬟探头查看，拿着花铲的千金们每挖两下土便要站起来整理着装，神色激动隐含期待，像是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一般。 绿水打听得清楚：“据说是永乐王爷待会儿要过来，代表太后娘娘瞧瞧诸位小姐种花的成果。” 这才将将第二天，花种都没撒下去呢能有什么成果。八成是太后想给儿子多创造些与众千金相处的机会罢了。 容清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依旧握着药杵专心磨药——泡种子的药方是从古籍里抄出来的，所需药材倒都常见，就是工序繁琐得紧，药量时辰半点不能错。 “小姐，”没过多久，按照容清指示挖着坑的绿水忽然道：“赵翩翩那两个丫鬟怎么老是往咱们这边偷看，鬼鬼祟祟的不定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容清转头往赵翩翩住的方向瞧了瞧，两栋小楼之间一排半人高的花丛颤了颤，果然有人影闪过。 “要看便随她看去，”容清甩了甩手腕，周婉琳送的那串玛瑙珠子随着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也许是觉得我们几个长得太美，忍不住多打量几眼呢。”说完掌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永乐王爷来得比容清预料中还要早些。 带着两行侍卫，双手背在身后，锦袍翻飞健步如风，一副不知该如何与闺中娇滴滴的女儿家打交道，只能板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 那些满心欢喜雀跃，想要借机咏叹几句春光如画的千金们，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他通身冷厉、夺命阎罗一般的杀伐之气给吓了回去。 容清正等着他飞速走一圈，赶紧完成太后下达的任务尽快离去，却没想到他在距离自己不远处停了下来。 “你是，吏部尚书赵大人府上的千金对么，”男子特有的低沉嗓音缓缓响起来，“昨日被蜜蜂叮得最重的，是你……” “是我是我，”隔壁早就心急难耐的赵翩翩提着裙角小跑过来，离得近了便又恢复婉约姿态，脸上蒙的面纱挡不住眼中波光流转，对着永乐王爷盈盈一拜：“回禀王爷，昨日被蜜蜂叮咬最重的正是民女，王爷派人送的赔礼民女已经收到了，多谢王爷心中挂念。” 已经从座椅上站起来的容清慢吞吞将礼行完，然后捧着药臼药杵不发一言。 永乐王爷也不知是被突然出现的赵翩翩岔开了思路，还是一时半会儿没联想起来这号人物，“嗯”了一声点点头便也不再说话。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所幸尴尬很快就被赵翩翩打破了：“王爷，您不要因为容清姐姐坐在椅子上休息，就以为她存心偷懒不愿意为太后娘娘祈福种花，其实在您来之前，姐姐也亲自动过手，那几排坑可不全是姐姐指使奴婢们挖出来的，民女愿意给姐姐作保呢。” 容清被她一连串口气亲热甜软的“姐姐”激起好几层鸡皮疙瘩，摸了摸胳膊神色古怪的望着她： 这是做什么？且不说几率极低，即使永乐王爷真的因为自己坐在椅子上便治一个不诚心祈福的大不敬之罪，同为赵家女儿，她还能讨得好处不成？ 被赵翩翩这么一提，李旭才想起来此行是要看看众千金种花种得怎么样的。目光自溪水边两排四列的花坑上一扫而过，转到容清只露出清亮明眸和小巧下颌的面具上，期间往她戴着红茵茵玛瑙珠串、因而显得极为雪白细腻的皓腕上略微停了停，掠过药臼药杵，最终定在座椅旁打开盖子的食盒里： “这是什么？花种吗？”李旭走过去俯身闻了闻：“像是拿药水浸泡的？” “王爷高见，”容清福了福，“是拿药水浸泡没错。” 李旭有些好奇：“哦？有什么讲究吗？” “可以清除疲弱坏死的种子，提升剩余种子的品质，减少种子发芽生长过程中的病变虫害，增强成熟花株的形态和色彩，还能一定程度上缩短生长时常。” 李旭越发显得兴味浓厚：“果真如此神奇？能够保证效果吗？是只可用于浸泡花种，还是对所有种子都适用呢？”言罢又指了指容清手中的药臼药杵：“赵姑娘正在磨的，便是制成这药水的材料吗？” “王爷，”眼见两人聊得兴起，被冷落在外的赵翩翩忍不住了：“捧着药臼坐在椅子上磨药看起来轻松省事，其实很艰难的，姐姐可不是故意利用这个躲懒手不沾泥，王爷您万万不要误会才好。” 眼见赵翩翩话里话外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绿水着实气急，当下也顾不得礼数面子了，毫不客气的回敬道：“我们家小姐可不是那等偷奸耍滑心思叵测之人，王爷明鉴，小姐不曾扛花锄舞花铲绝非心有不诚，而是身虚体弱不能劳累之故……” 赵翩翩冷哼一声打断绿水的话：“早上逗鸟的时候还中气十足的很，这时候就满身是病了，你这丫鬟当真心思歹毒，借着开脱的事由竟红口白牙的要咒姐姐不成！” 绿水愈发恼恨，掌心中聚起内力险些要一巴掌拍过去。李旭也是眉头紧皱，实在想不通这番争吵又是缘何而起，正欲出言呵斥，对面许久没说话的容清忽然捂住胸口，“噗嗤”一声，一口鲜血全吐在李旭衣服上。 望着陡然安静并满脸震惊的人群，容清掏出帕子擦了擦嘴，顺带着往永乐王爷沾满血迹的袍子上抹了抹： “实在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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