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回应,太皇太后将眼睛又眯了眯,见那丫头立在门槛上,抿着唇不说话,脸色又难看,干脆丢了书本,朝她伸出手来:“过来,和外祖母说说看,可是哪个不长眼的,叫哀家的明月丫头不高兴了。” 这话说的秦明月鼻尖一酸,落了泪来。 她父母早丧,一直是在太皇太后身边儿长大的。因着太皇太后不曾生出皇子,只有母亲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女儿又早早去了,她便把对爱女的满腔思念和爱意,都付诸在了她的身上。 百依百顺,千娇百宠的将她养大,本想给她许个好人家,可惜她那时候鬼迷了心窍,只一心一意爱着那个女人众多,薄情冷心的男人,到头来,不但辜负了太皇太后的一番苦心,还把自己的一辈子给搭了上去。 “外祖母……”秦明月疾步上前,跪在罗汉床前,将头枕在太皇太后的脚上,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这三个月来,她虽是清醒着,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整日里忙忙碌碌,却又不知道在忙着些什么。说起来,她上辈子最对不住的便是太皇太后了,叫她劳心劳力半辈子,临了要去了,还要惦记牵挂着她,再也不能安心地合上眼去。 回想起太皇太后薨逝前,眼珠子都浑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可那双手,却还死死握住她的手,不肯放,不肯丢,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一颗接着一颗滚瓜似的跌落。她知道,她都知道,太皇太后是放心不下她呀! 秦明月愈发后悔难过了,是她不好,以为皇后至尊,帝王之爱,是这世上最美妙迷人的东西,却不知道,这东西虽灿烂夺目,却是长在悬崖边儿上的,一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废后之时,她亲眼看着他决绝而去,又亲眼瞧着,没了皇帝的宠爱,没了皇后的尊位,那些宫人是如何糟践她的,而后,倚翠病了,再后来,依兰也病了,可她跪在大门前叩了三天三夜的门,却无人来应。最后,倚翠死了,依兰也死了,长门宫里只剩下了她。 那时候,她经常孤独地坐在廊下看着天空发呆,心里想,外祖母若是在天上看着她这般熬日子,心里该有多疼呀! 秦明月再也忍不住,嚎啕起来。 三个月了,她浑浑噩噩的,眼前一会儿是上辈子的十年荣光,一会儿又是那长门宫里寂寥无助的凄苦岁月,可她却把眼前最该重视的人给忽略了,白白浪费了这三个月的时光。 是她不好,是她不好…… “是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了我的明月丫头,告诉我,看我不剥了他的皮!”太皇太后哪里受得了,自己最疼爱的外孙女这样哭泣。这哭声太过凄凉,太过悲苦,她只隔着冷宫的高墙,听里头的死对头这般嚎哭过,再不曾想到,她竟是从自己的心尖儿嘴里听到了这种哭泣。 可秦明月正哭得悲痛,满脸的涕泪,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的,哪里能说得出话来。 这可叫太皇太后心疼坏了,拍着罗汉床上的梅花小几,气急败坏道:“来人,快来人,给哀家去查,看哪个不要命的惹了哀家的明月丫头,快,快去!” “外祖母,外祖母……”秦明月忙直起身扯着太皇太后的衣摆,哽咽道:“没有,没有人惹我,我就,我就是觉得,我太不孝顺了,叫,叫外祖母跟着我操心受累了。” 太皇太后不信:“就这个,你就哭成这个模样?” 秦明月点点头,抬手拿衣袖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外祖母别急,真的是因为这个缘故,再没有旁的缘由了。” 太皇太后气鼓鼓坐着,一手在小几上乱拍了几下,怒道:“你别蒙我,哀家是知道的,你打小就喜欢皇帝,哭得这么伤心,准时那得了宠的小狐媚子惹了你不高兴,你等着,哀家这就派人把皇帝找来,是哪个小狐狸精你只管说,立时打去冷宫,再不叫她碍了你的眼。” 李臻虽然不是个好丈夫,却是个孝顺孩子。太皇太后在清华宫发了脾气,很快,李臻那里就知道了。自然而然的,也知道了怡安郡主受了委屈,失态痛哭的消息。 李臻有些烦躁了。 秦明月是昭和公主的独生女,沛国公的遗腹子,沛国公更是为了他才丢了性命。那时他才刚刚被先帝封为太子,为了安抚痛失丈夫的昭和公主,也哄得太皇太后高兴,先帝才破例封了秦明月为怡安郡主。 再后来,他大了,那怡安也大了,前朝不稳,后宫也不安宁。为了稳固他太子的地位,他的母亲,当时的德贵妃,私下里教给他,叫他好生哄着怡安,花了好多的心思,才把他的婚事给定下了。 有了这门亲事,便是为着怡安那小丫头,太皇太后也无法再做壁上花,只得出手干预。而先帝是个极为孝顺的人。他因为感激当初太皇太后的提携之恩,对太皇太后是百般顺从。有了太皇太后的支持,他的太子之位,愈发的固若金汤。 而他当时也是欢喜的,毕竟怡安那丫头长得漂亮,只是很快的,他便成年了,床帏之上,也开始有了各种女人。见过太多风情,怡安虽是漂亮,但慢慢的,也引不起他过多的兴趣了。 更别提怡安慢慢娇纵起来的脾性,两只眼睛又总是盯着他的后宫,这还没做皇后呢,皇后架子早早儿的就摆上了,还是上过女堂的,那《女戒》必定是吃到狗肚子里了,这才每日里挑拨着太皇太后,总是盯着他的小美人儿不放。 一想起那个细腰长腿的姚美人儿,李臻就觉得肉疼。那女人他还没玩够呢,就因着怡安在太皇太后那里告了一状,太皇太后亲自下旨,给发落到冷宫里去了。 李臻瞟了两眼,正挂在自己胳膊上,看下头的舞娘跳舞的两个美人儿,左思右想,哪个也舍不得。 依着他的猜测,那个怡安八成又是为着这两个女人争风吃醋了,不就是把她俩安排到了身边儿嘛,一个位置而已,至于吗,至于吗,再说了,她不还没嫁给他吗? 李臻瞄了眼林婕妤,这女人已经入宫三个月了,比起那才刚入宫的云美人,自然就是那昨日黄花了。 按理说,把她推到前头做替死鬼最好,只是他有些舍不得。若论年轻漂亮,自然是云美人更胜一筹,可若论后宫里头,哪个女人更销魂,这林婕妤还当真是当仁不让,床帏上的功夫真真是了不得。 只是他又舍不得那云美人,新鲜的身体,新鲜的感觉,这才刚睡了几天的功夫,还没腻味呢! 李臻愁眉苦脸,瞧着底下的舞娘长长的云袖飞来飞去,只觉十分心烦,干脆站起身,道:“刘德子。” 刘德子是李臻最为宠信的大太监,忙凑了上去,弓腰垂背地笑道:“老奴在。” 李臻板着脸道:“摆驾清华宫。” 他得去瞧瞧太皇太后,那么大的岁数,可别气坏了身子才是。 秦明月才刚洗了脸,正梳头插簪,往脸上匀着香膏,外头就有太监拉长了的声音:“皇上驾到——” 太皇太后余怒未消,朝着殿外剜了一眼,哼道:“丫头你看着,不管是哪个美人儿,明个就碍不着你的眼睛了。” 秦明月心里一阵触动,上辈子太皇太后就是这样护着她,爱着她的,那时候她天真不懂事,靠着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再不曾受过半丝委屈。 当时还不觉的如何,可自打太皇太后去了,那十年的皇后生涯,还有那三年的长门孤寒,她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如何被捧在手心里仔细呵护的。 再不能叫太皇太后为了她操心生气了,秦明月偷偷抹了泪,嘴唇一嘟,就扑了过去,趴在太皇太后的膝盖上,撒娇道:“我都说了,不是因着这个缘故的。待会皇上来了,外祖母可不许责怪他,也不许把他的美人儿给发落到冷宫里去。” 最后一句偏巧被抬脚进殿的李臻听了去,他深觉惊诧,这太阳不会是打西边儿出来了,怡安这死丫头竟是改性了不成。 秦明月一抬头,就看见了李臻。 这个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又同床共枕十余年的男人,这么乍然相见,秦明月忽觉一阵恍惚。 起初被废,她自然是愤怒不甘的,心里也还有隐隐的期冀,期冀着夫君的猛然清醒,能够接她出了这长门宫,还她皇后的尊荣。 而后,高高的宫墙禁锢了她的自由,凉薄的人情摧毁了所有的祈盼。日渐麻木的她,也慢慢忘却了他那张脸。 到了最后,她对这个男人,就只剩下那点子执念了。她想看他自食恶果,她想看他,按着她所想的那般模样,狼狈死去…… 重生后的这三个月里,秦明月有意识回避了李臻。她害怕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害怕自己看见了他,就会忍不住扑过去,抓花了他那张人令人作呕的脸。 然而终于见面了,秦明月却清楚地感觉到,内心深处的那些愤怒,那些不甘,早就死去了。她的那颗心,在面对着这个负心汉的时候,竟然没有半丝波澜。 偌大的宫室里,昏黄的宫灯下,秦明月慢慢地站起身,缓缓地蹲礼,然后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轻轻道:“皇上万福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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