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姑姑托着一碗泡好的花茶,轻手轻脚进了内殿。    秦明月忙起身迎上,端起来,转过身,轻轻搁在了油光发亮的红漆小桌上。    太皇太后的脸色不是很好,秦明月有些捏不准,是何等忧心的事,竟叫太皇太后蓦然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竟是连她低声轻唤了好几声,都恍若未闻,只紧抿着唇,目中含忧的怔怔发呆。    “外祖母,喝茶?”秦明月又小声问了一句,太皇太后这才晃过神儿,垂眼瞧了那澄清的茶水,袅袅飘着热气儿,忽而一笑:“老了老了,这厢说着话,说跑神儿就跑神儿了。”    秦明月抿唇轻笑:“谁说外祖母老了,我瞧着外祖母年轻着呢!”    太皇太后哈哈乐道:“可得了吧,你这小丫头就是嘴甜爱哄人,外祖母头发都白了,眼见着都八十的人了,还年轻,骗小孩儿呢!”说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说话间,荣姑姑又进了内殿,束手立在门前,恭敬道:“太皇太后,文昌候夫人,文昌候世子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太皇太后搁了茶碗在小桌上,笑道:“快叫他们进来。”    “是。”    文昌候世子?钱文昭!    心里生出了小小的波澜来,上辈子没能看见那人的容貌,想不到今日竟是有缘得见了。只是,上辈子她亦是住在清华宫,可那文昌候夫人,却不曾进宫谒见过外祖母的。    却是哪里出了差错不成?    只是再用力去回忆,脑子里也只是空洞洞,茫然一片。秦明月不觉有些丧气。    上一世,她的精力全都搁在李臻,还有他那庞大的后宫上头了,至于文昌候一家子,她恍惚记得,那文昌候夫人是个红颜薄命的,早早儿的就没了,至于文昌候世子,压根儿就没注意过。    “太皇太后,文昌候夫人和世子来了。”    秦明月转头看去,门廊处,一个雍容华美的贵妇人,缓缓走了进来。而那贵妇人身后,年轻的少年郎君,星眸俊脸,长得极是俊美清贵。    果然是他!桂园里那个陌生男子!    见那贵妇人和世子给太皇太后行过礼,秦明月也起身上前,微微福身:“文昌候夫人大安。”又缓缓转身,看着那文昌候世子,微微颔首:“世子安好。”    声若黄莺般娇脆,温温凉凉的,又沁着蚀骨的柔美,钱文昭脑中嗡鸣,顿了片刻,才抱拳回礼:“郡主大安。”    文昌候夫人倒是头次见得儿子失神,只是想起他近些时日的遭遇,只认为这是那次跌落台阶,磕到了头颅后的遗留之症,于是不再挂怀。    倒是那位福礼的姑娘,容貌清丽绝美,瞧着倒有三分昭和公主的影子,心知这便是清华宫里,传言说极是跋扈爱妒的那位怡安郡主了。    只是瞧着她进退有礼,又相貌秀美,文昌候夫人难掩喜爱之意,伸手握住了秦明月的手,笑道:“这便是昭和公主的女儿吧,果然是长相秀美。”    说着转头看向太皇太后,笑容和煦温柔,又带着几分隐隐的伤怀:“我还记得昭和公主年幼时候的模样,也是这般秀美明丽,我母亲曾说,昭和公主,就是大燕皇室里最璀璨的一颗明珠。只可惜天妒红颜,竟叫她早早就去了。”    这话却是叫太皇太后也跟着伤感起来,唬着脸说道:“好好的,说她作甚,倒惹得哀家心里难受。”    文昌候夫人忙松开了秦明月的手,上前几步弯膝赔礼:“是臣妾不好,臣妾不会说话,惹了太皇太后忧思难过。”    太皇太后抬手抹去了眼角沁出的一颗泪珠,笑道:“行了,哀家也是好久不见你,快坐下来,咱们说说话。”    秦明月对生母其实并无太多印象,她去的时候,她还年幼,刚学会走路,咿咿呀呀的,连话也不会说。所以,太皇太后便如她的母亲一般,把她养大,细心仔细。    秦明月只顾着感慨,却不曾留意到,那一旁垂首而立的文昌候世子,微垂的眼睫下,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睛,正悄悄凝视着她。    有宫女奉上新沏的茶。    太皇太后微笑道:“请用。”    文昌候夫人忙起身致谢,笑道:“太皇太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爱和煦。”    太皇太后笑道:“无需客套,赶快坐下。”见文昌侯夫人重新落座,太皇太后才又说道:“汶州路途遥远,你身子骨又向来不好,哀家以为,你并不会随着文昌候回燕京的。”    秦明月坐在太皇太后下首,看那文昌侯夫人温婉一笑:“原是不回来的,只是两月前,燕京传了消息回去,说是文昭不慎失足,从章华台上跌落,人事不省,昏睡了半月有余。我放心不下,便赶了回来。”    太皇太后恍然轻笑:“儿是娘的心头肉,纵然是相隔千万里,知道了这消息,哪里还能耐得住,必定是要赶回来的。”    文昌候夫人叹笑:“可不是,我身子不中用,只有这么一个亲子,他出了事,我在汶州夜不能寐,辗转一夜,翌日便收拾了行李,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钱文昭本是凝目注视着那梦中魂牵梦绕的女子,可耳边听得这话,心中登时感慨万千,忍不住上前几步,对着自己母亲深深一拜:“母亲对儿子的恩情,儿子一辈子不会忘的。”    当着众人面儿,文昌候夫人不觉有些羞涩,却又很是欣慰,笑骂道:“你这孩子,冒冒失失的,太皇太后跟前儿,说这话做什么?”    太皇太后笑道:“在我跟前儿怎不能说,这孩子懂事儿知恩,是个好的,我爱着呢,又怎会觉他冒失。”    文昌侯夫人忙笑道:“他虽是孝顺知恩,但比起先皇,还有皇上,可是差的远呢!”    钱文昭见太皇太后和母亲又说了起来,小心退后两步,挺直了脊背立在母亲身侧,只是那眼睛,却是不由自主的,就又看向了那不远处,含着得体浅笑,沉默不语的女子来。    今日里她穿了一身鹅黄色云锦褙子,衣上拿银丝绣着潋滟素雅的折枝淡梅,下着茶白色长裙,头上只挽着寻常的高髻,零星缀着几点暗纹珠花,只在髻尾处,簪着一朵银质嵌白珠的发钗,素雅干净,愈发显得容貌清丽绝伦。    钱文昭只那么瞧了一眼,便看到了心眼子里去,他原本还只是偷偷摸摸的,却是不知不觉中,慢慢看呆了去。    秦明月只觉如坐针毡,对面那目光如有实质,好似烧红的烙铁一般,灼热的叫她不堪忍受。这登徒子,便是心存爱慕,也着实该打!    秦明月有心起身离去,又怕惹了太皇太后注意,再叫那人吃了亏。虽是他无礼在先,但念起上辈子他为着自己哭泣,她也没法子不管不顾。    正是左右为难,荣姑姑很是及时的出现了,手里托着盘新做的绿豆糕,仿佛故意似的,立在了钱文昭和秦明月中间,微垂螓首,淡淡笑道:“这是小厨房送来的糕点,太皇太后可要尝一尝?”    太皇太后笑道:“搁在桌上。”又对文昌候夫人道:“新来了一个厨子,糕点做得极好,你尝尝,看看如何。”    秦明月很是感激地朝荣姑姑看了一眼,趁机起身,同太皇太后说道:“嘉盈前几日同我说起了一道点心,听说极是美味,我去小厨房问问那厨子,看他可会做?”    太皇太后笑道:“你这丫头自来嘴馋,今个儿家中有客,也不知收敛,叫人家笑话。”    文昌候夫人弯唇轻笑:“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讲究吃穿的时候,太皇太后不必太过苛责,且由着她去,这般伶俐乖巧,哪里舍得去笑话她?”    太皇太后愈发开怀:“你可莫要给她撑腰说话,原就是纵容过度,只怕再过几日,便要上房揭瓦。”    转过头却是笑盈盈同秦明月道:“去吧,想吃什么,叫他们做,若是不会,告诉高无为,叫他去想办法。”    秦明月盈盈浅笑:“是。”说着,转身去了。    钱文昭只不舍地看着那道窈窕影子越走越远,愈发的连遮掩都给忘了,直勾勾瞪着眼睛珠子,恨不得立时跟了上去。    文昌候夫人瞧着儿子这般模样,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碍着太皇太后的面儿,也没法子去说他,便趁人不留意,后脚跟儿往后磕了磕。    钱文昭是个武将,自来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脚下被亲娘那么轻轻一碰,他便立时察觉了。原先还是恍惚不明,蓦然抬头,却发现太皇太后看着他的眼睛,好似那旋着水涡儿的深井,叫他冷不丁的,就出了一身汗。    是他孟浪了,是他大意了,这是皇宫深院,太皇太后的清华宫。    钱文昭立时束手站好,将头微垂,一瞬间便成了那泥雕石像,竟是动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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