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息再次应邀来到凤仪宫,是在黄昏时分。 不过短短几天,皇后整个人瘦了一圈,往日的雍容华贵不复存在。 褪去了权利的点缀,她也不过是一个年华老去的妇人。 凤息冲她微微一笑,皇后上前握住她的手:“……果然是他的女儿,即使吃过一次亏,依然不害怕什么……” 凤息笑意不减,淡淡道:“娘娘谬赞。我不过是觉得,娘娘如果一心要害我,不必非要把我喊到宫里来。毕竟,想要杀一个人,方法有千万种。” 皇后定定看向她,含了深深得愧疚:“总是我对不住你。” 凤息受了她的道歉,笑着安慰她:“已经过去。当然,我也理解您为了女儿的一片苦心。” 皇后带她入了内室,遣退侍者,突然朝她跪了下来。 凤息看清了她眼中的执着,便也没有勉强她起身,只是静静地等待她开口。 皇后含泪道:“……总是我们穆家欠他的,别人不愿意偿还,我却是愿意的。我如今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我伏罪之后,你能替我好好照顾南筝。毕竟,她也是……你的姐姐。” 凤息惊道:“……穆姑娘无论怎么说也是生活在丞相府的,就算娘娘您有什么不测,也是穆丞相帮忙照顾,娘娘怎么求起我来……” 皇后抽出手帕揩了下眼睛,苦笑道:“我如何猜不出你的用意?我一旦倒下,穆氏一族也算是完了……” 凤息道:“因此我才觉得疑惑,也没有人逼你,你又何必自断前程?” 皇后摇了摇头,笑道:“傻丫头!你从百香楼出来,孤身跑到山寺寻南安王妃,又留在王府做了十三小姐,你以为我没有查过你吗?” 凤息笑道:“人往高处走,不是很正常的吗?” 皇后点头道:“这话不假。不过你明明对沈一阁没有情义,却频频同他联系,为的是什么,旁人不知道,身处其中的我们难道不会怀疑吗?” 凤息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没有接话。 皇后便又道:“起初,我还不清楚原因。毕竟,南筝和南笙并没有得罪你什么。后来我便大胆揣测,你大概是想借助于南安王府和沈一阁毁了穆氏一族……” 凤息看向她,目光清澈:“事到如今,再欺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娘娘猜的不错,我的确是动的这个心思。” 皇后挑眉笑道:“是个聪明的孩子,连老天都在帮你。十多年不出宫的太后娘娘都出山了,你的计策很成功……” 凤息低眉道:“娘娘谬赞。娘娘面前,如何敢称计策?更何况,我也并非全身而退……” 皇后忙道:“那是你心存善心,不像我,已经满手污浊……” 凤息便道:“娘娘不要多想,我并没有想要置您于死地……南安王府,也没有这个意思。” 皇后淡淡道:“总是有人逼我的……与其那样,不去我自己做主。”顿了顿,她又温柔地笑道:“是不是,你早就想过借助于我同你父亲的旧情?” 凤息没有回答。她只是看向面色憔悴的穆知非,在心里为她掬了一把辛酸泪。 皇后看她神色落寞,忙道:“你不必回答,我都明白的,并且从来没有怪过你。你父亲从来不曾求过我什么,所以,我很想成全你一次。虽然,可能也只有这么一次。” 凤息慢慢地蹲下来,跪在她身边,不知怎的眼睛里竟然潮湿一片。 皇后将她揽在怀里,声音是无比的温柔可亲:“真好,真好……” 凤息有许多话想问她。 皇上对她好吗?入宫她后悔了吗?穆丞相对她怎样?难道她对这世间真的不抱一丝希望了吗? 后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地哀求她:“不必成全我,我总有别的办法……” 穆皇后替她理了理头发,温柔笑道:“傻孩子……这也是成全我啊!这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怎么能不抓住呢?这样到了地下,我才敢去见你父亲啊!” 凤息脸上冰凉一片,耳边响起皇后的声音:“不要难过,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你该替我高兴。如果可以,请替我照顾南筝,她心思单纯,在穆家过得其实并不好……” 凤息哽咽道:“好,我都答应您……” 皇后温声道:“……今晚别走了,陪我一晚吧,这宫里,我觉得好冷……” 第二日,送走凤息,皇后自表其罪,从前几日的毒害南安王府世子妃到十几年前诬陷南安王世子和大将军谢成距造反叛国。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她不求宽恕,惟愿速死。 皇上龙颜大怒,震惊之下难以决断。 穆丞相慌忙求见皇上,陈述皇后精神异常,所言不可相信。 压了三日,皇上总算是有了决断,令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共同接手此案。 最后结果出来,满朝震惊。 皇后自刎谢罪。穆丞相满门抄斩。 凤息听到消息的时候,立在暮春的风里良久良久。 好在,穆南筝已经被提前救出。 白桥疏通了抄家的官员,给她报了个病死,从死牢里寻了个身材相似的充数。 穆南筝的身份,也随着穆氏一门的衰落彻底掩入尘土。 至于沈一阁,作为穆丞相的准女婿自然难逃一劫。不过,却罪不及死。 白桥想要他死。 凤息拦下了。 白桥以为她念及旧情,也并没有阻拦。 沈一阁剥夺功名,并且再不允许考取功名。 一身才华无处立身,活着,对于他来说比死了更难受。 凤息着人编了话本子,将他上一世的污浊事都写了进去,着重宣扬了探花郎的忘恩负义,攀权附势。 人人皆知他的大名,走到哪里都有人朝他吐唾沫翻白眼扔菜叶。 他无处可去,最后只得栖身在城角下,成了一个满身污浊的乞丐。 目光混浊,了无生趣。 入夏的时候,谢成距和白逖的冤案算是洗清,南安王府自然是一片喜庆。 旨意下来的时候,南安王妃拄着拐杖泪如雨下,偏偏还笑着去骂南安王:“老头子,还怪我吗?” 南安王看了她一眼,没忍住,转过身揉了揉眼。 这个时候,凤息和白桥的婚期也到了。 皇上年事已高,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将白桥立为太子,来个双喜临门。 凤息想了想,还是求见了皇上,拒绝了这个美意。 皇上疑惑缘故。 凤息叹息道:“陛下迟早会知道的,您且再等等看。” 凤息最后一次去百香楼,送了一大笔银子给玉妈妈,那是她早先承诺给她的,也算是赎身费。 她的要求,便是玉妈妈不得过问她任何事。 如今看来,这像是一场梦。 凤息随手折了一支白色的栀子花,看了眼千娇百媚的姑娘,慢慢地走出了百香楼。 小灰跟在她身边,好奇道:“你和世子说了吗?” 凤息摇了摇头:“再等等吧。” 婚礼盛大而热闹,京城里人人称赞。 是夜,白桥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还好,还好,你终于陪在了我身边……” 凤息逗他:“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 白桥有点窘,还是红着脸答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凤息望向他,忍不住笑道:“还不知道,你嘴这么甜呐!” 她红唇轻启,自有一股香甜,惹得白桥直直地盯着她,转眼就要亲上去。 凤息忙止住他:“……我有了。” 白桥傻傻地愣了一会,才终于意识到她有了什么。 沈一阁饿死的消息是小灰告诉她的。 凤息听了,倒没有多高兴,只是淡淡道:“这也是他罪有应得。希望下一世,他能真正做个人。” 小灰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恐怕不能。下一世,他会托生成一只恶犬。” 凤息被他逗笑,忍不住骂他:“地府的事,偏你知道的多……” 小灰道:“你瞧瞧,他一死,你这朱砂几乎淡到没有颜色了……” 凤息早晨已经瞧见,此刻也只是静静地没有说话。 小灰便又道:“等孩子生了,这桩事也算了了吧!” 凤息理了理鬓发,勉强笑道:“想必是吧。” 又是春天,草长莺飞。 凤息生下一对双胞胎。 男的取名白简,女孩取名白芷。 南安王府自然是热闹非凡,而皇宫却传来皇上病重的消息。 凤息思量再三,终于还是入宫求了恩典。 不几日,圣旨下来,白简被封为太子,白芷被封为公主。 公主继续住在南安王府,太子却是要入宫。 南安王和王妃不明白凤息行事的缘故,问她,她也不说。 两人只能去问白桥。 白桥笑道:“她也没有同我说,不过终归是为了孩子好。” 深秋时节,皇帝驾崩。 白简成了大魏历史上最年轻的皇帝。 南安王妃不放心:“我那重孙子吆……” 凤息笑道:“您老放心,他会是个好皇帝。” 凤息说想出去走走,白桥陪着她走过了三山五岳。 过年的时候,两个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一家人自然是皆大欢喜。 年节过去,凤息和白桥再次来到南安王夫妇面前辞行,说是要去海外看一看。 王妃虽然不舍,却也希望小两口恩恩爱爱。 又是春天,两人走到一片灼灼桃花的溪边。 白桥惊道:“你的朱砂……怎么没有了?” 凤息微笑道:“到了要走的时候了……” 白桥愣了一下,才道:“我早知道,你不是凡人。” 凤息不解:“你如何得知?” 白桥看向心爱的妻子,柔声道:“皇后娘娘谢罪之前,留给我一封信,托我好好照顾你……她同我讲了你第一次入宫的场景……” 凤息听了有片刻的失神,随即莞尔一笑:“谢谢你,从来没有追问过我。” 白桥摇头,深情道:“不,该是我谢谢你。你知道我命不久矣,怕祖父祖母难过,特意为我留下一对儿女,又带我出府游玩,不过是怕他们受不得这个打击……” 凤息叹息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白桥道:“朝夕相处,即使你不说什么,我又如何不懂呢!” 凤息笑着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有芷丫头在,祖母会有很多乐趣……毕竟,两个孩子要长大还有很多很多年……” 白桥将凤息的手放在心口,留下两行清泪,轻轻地问道:“如果有来生,我……还能再见你吗?” 凤息目光悲悯,回给他温柔的一个吻。 很多年后,白简已经有了心仪的皇后,而南安王世子和世子夫人的恩爱传说,依旧在大魏流传。 温柔端庄的皇后想起听过的传说,忍不住开口问道:“皇上,父皇和母后到底去了哪里啊?” 年轻的皇帝有一瞬陷入了回忆之中,很快微笑着答道:“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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