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穆玄去穆氏祠堂焚香祭拜完,便至穆王所居的九华院问安。 顾长福忙躬身引他进去,一路笑着道:“世子来得巧,姝夫人和大公子也在呢。” 穆玄脚步一顿,侧耳细听,果闻穆王常待的东暖阁内有人语声传出,眉心微微一拧。 顾长福察言观色,问:“天气清寒,世子可要先到西暖阁饮杯热茶?” 不料,穆玄只摇了摇头,便继续往前走了。 顾长福望着那少年挺拔修长的背影,心中暗叹一声,一载不见,自己是越发摸不透这位小主子的心思了。 东暖阁内,穆王正站在案后,执笔练字。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二十多年,即使这些年族务缠身、朝事繁忙,也未有一日间断。 在穆王身边,则立着一个温静婉丽的女子,衣着素淡,青丝斜挽,正低着头静静研磨,便是这些年常伴穆王左右的宠妾静姝。 静姝下首,一个身着穆氏子弟武服的英挺青年束手而立,眉目间与穆王有三分肖似,正仔细汇报今早在演武场晨练的情况。 穆王偶尔点头,偶尔沉眉指其错处,青年皆恭敬应下,目露崇色。这青年并非普通穆氏子弟,而是穆王长子穆鄢,为静姝所出。 静姝产子时曾遭过一番劫难,险些胎死腹中,以致穆鄢自出生起便是个身体羸弱的病儿,全靠穆王以内力呵护才保住性命。静姝也因此伤了根本,再无法生育。穆王怜其母子孤弱,便把穆鄢带在身边教养,亲自传授其穆氏术法。直到一年前穆鄢及冠,穆王才放心他搬出九华院单独居住。 穆玄在外面看了会儿,才迈步进阁,同穆王问安。 静姝忙搁下墨条,低眉垂目,先行一礼,方抬头仔细打量着阁中长身玉立的俊美少年,笑道:“才一载不见,世子又长高了。昨日才听王爷说世子要搬回来住,尔雅院收拾得匆忙,许多东西来不及置办,世子若有住不惯之处或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同我讲。” 又笑着提醒儿子:“还不快同世子见礼。” 穆鄢神色一僵,缓缓转过身,正要朝穆玄行礼,只听穆王冷声道:“本王说过,这是家中,不是朝堂,只有长幼之序,没有尊卑之说。你是本王长子,无须自贱身份。” 似被触到极羞耻的隐秘,最后一句,令穆鄢耳根一热。他飞快的瞥了眼母亲,见后者始终低眉敛目,无所暗示,只能依照穆王吩咐,讪讪收回行到一半的礼数。 穆玄冷眼看着,看他们夫妻情浓,父子情深,半晌,在心底晒然一笑,嘴角极轻的挑了挑,道:“父王说得极是,这是家中,兄长与静姨无需多礼。” 穆王这才淡淡扫他一眼,道:“你能懂事,再好不过。” 出了九华院,穆玄并未直接回尔雅院,而是去了和九华院只有一墙之隔的隰桑院。 两院之间本有一道垂花拱门相通,可惜多年前门被封死,需要绕很远的路才能走到。 因久无人居住,隰桑院两扇朱门紧闭,阶前长满荒草,连门上的铁锁都微微发锈。只有一树淡若烟霞的合欢花隔着院墙伸出几枝,显露着院中唯一的一点生机。 穆玄抬头默默望着,不由想起年幼时,母亲总是喜欢斜靠在树下的美人靠上,手中握着柄轻罗小扇,一面优雅的摇着一段雪白皓腕,一面望着满树合欢花出神。 直到他做完一日繁重的课业,母亲的视线才会从合欢花上移开,朱唇轻启,露出温柔笑意,命人端来早已备好的美味糕点,作为奖励。 她喜欢看着他吃,目光宠溺,并贴心的为他擦去嘴角残余,自己却不怎么动口。 母亲容貌极美,一举一动,皆仿佛画中仙子,乃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可惜性情孤傲,待谁都冷冷清清,待父王尤其冷清。只有在他和阿姐云煦面前,才会露出弥足珍贵的笑意。 “杵在这儿发什么呆呢?”一道懒洋洋的女声传来,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穆玄侧头瞥她一眼,唤了声“阿姐”,云煦公主立刻手痒的捏了捏他漂亮的脸蛋,眯眼问:“怎么闷闷不乐的?谁又惹着我宝贝弟弟了?” 对她这个小动作,穆玄向来抵触,立刻皱眉避开。 云煦公主不怀好意的眨眨眼,道:“你闲着也是闲着,陪我出趟门如何?” 为了督促外甥尽快搬回穆王府,这次围猎回来,惠明帝特意让穆玄休沐三日,全心处理此事,可谓用心良苦。 穆玄警惕的问:“去何处?” 若又是她闲极无聊而办的什么赏花会作诗会,他是决计不会去陪她浪费时间的。 云煦公主露出极无聊的表情,道:“文昌伯家太夫人大寿,递了帖子过来,邀我去吃宴。你也知道的,那太夫人与咱家有些渊源,推了不大妥当。但出趟门又实在太麻烦,思来想去,也只能找个人路上陪我解解闷了。” 说完瞅着穆玄,眼睛大放光彩,像是突然找到了有趣之事:“这种寿宴,定能见到许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到时阿姐替你物色一个合适的世子妃。” 说完,也不等穆玄开口,便拽着他往外走,口中吩咐:“福伯,准备一辆大马车,世子要同我一起赴宴!” —————————————————————— 出了西平侯府,夭夭便命阿寿一路驱车往城南走,海雪越看越不对劲儿,等马车出了南城门,再也忍不住问:“郡主,咱们要去哪里?再往前就是郊外了。” 夭夭面不改色的道:“郊外空气舒爽,最适合散步了。” 海雪一脸懵然,本以为自家郡主所谓的“去外面转转”是指去城中买些胭脂首饰之类的,没想到竟转到了郊外。而且看郡主的模样,似乎早有计划,并非一时兴起。 南郊多山多密林,山外便是玄牧军驻地。马车一驶进密林,周围光线立刻暗了下来,并渐渐涌起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大约是密林深处人迹罕至的缘故,风穿过树洞,发出一阵阵呜呜声响,听着仿佛鬼哭声一般。 海雪虽是个丫头,但平日都是呆在侯府大院,眼中所见皆是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哪里来过这等阴森之处,立刻汗毛直竖,不安的道:“郡主,奴婢听说南郊这些山里最近总是闹鬼,好多过路人都莫名其妙失踪了。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夭夭做了五年的鬼,这点阴气对她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笑着安慰道:“莫怕,我方才瞧见这林中有几座孤坟,阴气难免重些,伤不到人的。” 她不提孤坟还好,一提起这两个字,简直击溃了海雪最后一道心里防线。后者立刻紧紧攥住她衣袖,也忘了什么主仆尊卑,欲哭无泪道:“郡主,奴婢向来胆子小,您就别吓奴婢了。” 越往密林深处走,阴气越重,山风穿林而过的呜呜声更是四面回荡,久久不绝,好像千鬼万鬼同时在耳边哭喊一般。忽然,赶车的阿寿“咦”了一声,马车突得停了下来。 海雪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问:“阿寿?” 只听阿寿在外面自顾道:“奇怪。这条路我明明刚才走过,怎么又回来了?” 夭夭本想着心事,听了阿寿的话,心一沉,立刻推开车门钻了出去。海雪已抖成一团,见状,也不得不壮着胆子跟了出去。只是落地时,双脚忍不住的发软。 阿寿正指着路边一块石碑道:“奴才刚进林子就看到了这块碑,之后一路直行,并未拐弯,怎么会绕回来?” 夭夭扫视一圈,只见他们所处之地,是一条还算平坦的小道,两旁都是高不见顶的森森古木。这块石碑已经剥落的瞧不出本色,碑身爬满碧油油的青苔,想来年代久远,应是一块分界碑。 海雪出身贫苦人家,年幼时总被家中老人告诫,女孩子半夜不可以独自走夜路。因为女子身上阴气重,容易招鬼,若走夜路时遇到鬼,便会迷失方向,总在一个地方打转儿,怎么都走不回家。 此刻虽也算青天白日,可海雪心头无端就冒出了这个曾在她幼小心灵中埋下深深恐惧的可怕念头。 正魂不附体,便听夭夭颇淡定的道:“不妨事,鬼打墙而已。” 海雪脸色一青,若非靠一腔忠心勉力撑着,简直要当场晕厥。正蹲在地上画圈圈的阿寿也僵硬的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夭夭。 夭夭弯腰,极从容的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而后咬破手指,迅速在上面画了两道符文。她十指结印,默念咒诀,那片符叶无风自起,慢慢飞至半空,绕着三人转圈,左突右探,似在寻找出路。 海雪与阿寿皆看得目瞪口呆。 不料,眼瞧着那符叶一定,终于探到出路,叶片中心突然腾起一道青焰,瞬间将符叶烧作飞灰。 夭夭大吃一惊,道:“好重的阴气!” 思索片刻,她又捡起第二片叶子,如法炮制,在上面画了更复杂的几道符文,再次将符叶催至半空探路。 这一次,符叶没有被烧掉,而是一路向着密林深处飘去了。 夭夭辨别了一下方向,是东南方,便吩咐海雪和阿寿:“你们在此地等着,别胡乱走动,我去瞧瞧。” 海雪和阿寿哪里肯让她独自涉险,坚持要跟过去,夭夭拗不过,只得再三嘱咐他们紧跟着她,千万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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