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为自己画像,听起来是件风雅事,然而当真置身其中,你就会知晓个中滋味:累。听到恬如有意转换绘画目标,程蓁焉能不愿?何况,只是借个男仆而已,时下男女成立诗社、画团、棋会,时不时聚在一起交流切磋,都是常事,在如园画个男仆,算什么事?    故,程蓁答应得很爽快。    恬如感激地道谢,两人约定了时间地点。程蓁看到恬如画中的自己仙姿佚貌,喜欢非常,然对方并无赠画之意,且画亦未着色,程蓁便未冒然求画,看天色不早,带着侍女告辞离开了。    待十二幅花神图完成交出去,另三十两银子到手,恬如深觉近两年的生活可以无忧,便专心考虑精进画功的事。    到约定时间,她带侍女去如园,这日当值的是空青,藤黄留家。    正是初夏时节,园中嘉木成荫,绿影婆娑,蓊勃生香。    刚到桥边,就见桥上站着一名青年男子,手抚栏杆,望着桥下的流水出神。    阳光照在河面上,漾起金光万点,男子站在朝阳波影中,身材颀长,侧颜俊美。浓黑的眉毛,秀挺的鼻梁十分醒目,微垂的眼睫上如晕着绒绒的光圈。    恬如有一瞬的恍惚。    她想,就是此人此处了,然后,让空青准备画具。    空青还有些愣神,恬如又提醒了她一遍,空青方醒悟过来,连忙摆放支桌笔墨。    两人的动静惊动了男子,他朝这边望过来,四目相对间,天地莫名宁静。    他似乎很震惊,不敢置信,然而再看,又似什么都没有,一片沉沉的平静。    四月的风光如一卷上好的锦绣彩绘,而她的内心深处却莫名地激起一丝痛楚与悲意。为什么过于美好的东西总是给人以微微的悲意?    她不能明了。可哪怕她一无所有,穷困潦倒,卑微落魄,她还有一样东西,她手中的画笔。    长在她的内心深处,永远不会离她而去,谁也无法夺走。    她最珍贵的财富。    有幸重新活过,她最应该郑重以待的一件事就是,精进画艺。    男子只管愣愣地望着她,她不禁低了头,有些无措,轻声道:“想必程小姐已经与你说了,请你保持刚才的样子就好。”    男子没有反应,亦无表情。    恬如求救般地看向空青。    空青走上桥,与男子低声说了什么,男子转过头,再次看向河面。    恬如铺开画纸,提笔蘸墨。    距离之外,她只是一名画者,无论她要画的是谁,都和画一株美丽的花没有区别。她怀着庄重之心,心无旁骛,不会有任何紧张不适。    而一旦破坏了这种距离感,有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她就会拙于应付,手足无措。    所以,她在心中暗暗祈祷,这个人只消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就好。    栏杆拱桥,树影婆娑,静立的男子,潋滟的水波,恬如时而久久注目,时而凝神思考,时而专注描绘。    时间缓缓流逝,太阳越升越高,一股莫名的焦躁渐渐从心底升起。大自然是最神奇的幻术师,光影能让简单的画面充满动人心魄的神.韵,而无论她怎样画,也画不出这样的神.韵。    焦躁中夹杂着沮丧低落、无限的自我否定,有一瞬间,她甚至想把手中的画团掉扔到河中。当她这么想时,她连忙按捺住自己,调节心绪,尽量在自己现有的水平上,做到最好。    男人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默然凝望。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已过,空青上前,在她耳旁低声道:“沈公子已经站了好长时间,要不要让他歇会儿?”    “啊?”恬如抬头,神情尚有些迷茫,四下看了看,“这里没有凳子,要不从家里给他搬一个?”看到他扶的栏杆,灵光一闪,“有了,你告诉他,如果他累了,可以坐栏杆上歇歇。”    空青去了,低声向他说了什么,然而,他并没有如言坐在栏杆上休息,依然身姿俊逸地凭栏而立,望着桥下的河水。    恬如觉得,这是真正的美人风度。    时已过午,画作终于接近尾声,    不知何时,男人来到她身旁,低眉凝神看了她的画一会儿,缓缓道:“这幅画送我如何?”    恬如不意他突然到来,吓了一跳,本能拒绝,“不可以。”    “画的是我,为何不可?”    恬如一怔,低声回道:“作画的是我,不论画的是谁,是什么,这画都是我的。”    男人淡淡道:“我在日头底下站了两个时辰给你画,难不成毫无报酬?”    恬如还保持着画画的坐姿,抬头看着他,一双明澈的杏眼中满是吃惊,檀口微张,说不出话来。    她实在没想过酬劳的问题,直觉自己摊上了麻烦事。    “你想要什么酬劳?”好半晌,她才问。    “这幅画。”    “很抱歉,真的不行。”她两只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紧张不安,话语微颤,却依旧柔和地坚持,“如果你想要画像,我可以再给你画一幅完整的,这只是写生之作,不能送人。”    何况她并不满意。    男人俊眉微挑,“为何不能,有何区别?”    “写生之作只是素材。”恬如解释,看男人似乎并不理解的样子,她搜肠刮肚想出一个比喻,“就像一个厨子,他可以送你一盘炒好的白菜,但并不会送你一颗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冻白菜。”    男人脸上似乎隐隐浮现笑意,“原来如此,如果有更好的,我倒不介意继续给你画。”    恬如暗松一口气,低下头开始收拾桌上的物品,“那好,明天就在小亭子那边吧,那里可以坐,不会太劳累。”    空青过来帮她收拾,收拾完,恬如起身离开。    “家里放着男人的画像不会觉得不便吗?”  突然,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悠悠传来。    恬如回过头来,清澈的目光如山间的流水,纯净无瑕,“只是一张画而已,为何不便?”    不远处,意外看到这一情景的程蓁急忙要上前,程大夫拦住她,缓缓摇头。    再看时,树影摇曳,风声飒飒,恬如主仆已经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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