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廊下悬垂的铜铃摇得叮当作响,铃心美石来回敲击着铃壁,清脆悦耳。    尹笑萍早已抹着眼泪跑出了北院,承恩也奉命去备马车了。    一袭白衣的裴沥文匆忙地走进北院,远远就见傅凛孤身立在廊下。    双手负在身后,略仰头看着廊檐下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铜铃迎风招摇,白如冠玉的脸似被乌云罩住。    “阿娆说你要去临川找凤姐儿,”裴沥文走到傅凛面前,斯文的脸上有隐隐的担忧,“你当真想好了?非去不可?”    裴沥文是傅凛西席裴先生的小儿子,小时是傅凛的伴读,如今是代他在外打点商事的左膀右臂,也是他信任的朋友。    虽说裴沥文这几年多在外奔走,真正在傅凛身旁的时候不多,但他对傅凛的事多少知道些。    临川是傅氏大宅所在,是傅凛的出生之地,也是他当年险些命丧生母之手的惊魂地。    自打七年前被送到这里来后,他连山脚下的桐山城都很少去,更别说几十里外的临川了。    到底是朋友,裴沥文当然不愿傅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回临川,毕竟谁也说不准他到了临川会怎样。    为了万无一失,还是先将傅凛劝住为好,哪怕冷静一晚再启程,也比这会儿贸然抬脚就走要稳妥。    傅凛仍旧仰头望着檐下的铜铃,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怎么?怕我到了临川会突然发疯?”    他已经不是小时那个傅凛了,大半个月前与傅雁回本人面对面都没疯。    “你会不会发疯这我说不准,”裴沥文故作轻松地笑着,与他并肩而立,“但以凤姐儿那性子,若是知道你为什么事追到临川去,多半要跟你翻脸。”    显然,裴沥文已大致清楚方才发生的事。    傅凛闻言,终于收回仰望着铜铃的目光,扭头看向他。    见他肯理人,裴沥文赶忙劝道,“你想啊,凤姐儿难得出去玩几天,事先也同你说好的,若你听人捕风捉影说几句就凶巴巴追去逮人,摆明是信别人不信她,说不得她能气得跳起来打扁你的头。”    傅凛喉头动了动,缓缓将目光移向院中,唇角有模糊而惶惑的苦涩笑弧。    “是啊,她如今想打扁我的头,是得要跳起来才行了。”    他不是信别人不信她。    先前尹笑萍说的那些事只是个引子,真正让他心里炸开阴云的根源,是叶凤歌从没有松口向他承诺过不会走。    方才他站在这里,回想叶凤歌走前那两日的异样,心中越来越不安。    “你这算不算当局者迷?”裴沥文无奈地撇了撇嘴,“你说过,凤姐儿当年是奉师命留下来的。眼见再没半个月她师父就要来替你诊脉了,她即便是要走,也得先禀过她师父才对吧?”    傅凛被这道理说动,迟疑地抿了抿唇。    “我瞧着那表小姐咋咋呼呼的,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阿娆都说了,凤姐儿分明只是去临川玩几日,讲好买些东西就回来的,怎会没头没脑跑去向老太君请辞?”    见他神情有所松动,裴沥文趁热打铁地又劝,“再说了,这时启程去临川,最快也要日落之后才能到。届时城门都下钥了,你是打算在荒郊野地冻一晚?”    傅凛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浅浅敛了长睫,“行吧,那明早再走。”    虽很怕夜长梦多,可叶凤歌临走前说过,若他趁她不在家,胡乱折腾将自己作出毛病,她是要不管他的。    ****    翌日,临川城,大通绣坊。    叶凤歌到了临川就直奔大通绣庄,赖进绣庄后院的客厢内蒙头睡,只有饿醒时才会摸到厨房寻些吃的填肚。    她有想不通的事时,便总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过几日就像没事人了。    就这么浑浑噩噩睡到第四日午后,她才迷瞪着睡木了的脸,游魂似地从后院飘到中庭。    中庭花园旁的空地上,绣工们正围成一圈。    有人眼尖瞥见叶凤歌出来,扭头招呼,“叶姑娘可算起了,咱们都怕你睡晕了去。”    叶凤歌两手按住自己发僵的脸,和气笑应,“见笑见笑,打扰打扰。”    她这几年替绣坊画图样,在这里自是常来常往,偶尔需在临川停留过夜,便此处借住客厢落脚,与绣工们自是相熟了。    “我倒没怕她睡晕,”男子嘲笑的嗓音从绣工们中间直奔叶凤歌而来,“就怕她一醒来就胡吃海塞那架势。”    绣工们相继散开些,当中是一幅被撑在大绣绷子上的嫁衣绣样,有位青衫男子正坐在那儿低头飞针走线。    叶凤歌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边走边道,“邝达啊邝达,给你起这名儿的人显然是希望你为人‘旷达’,哪知事与愿违,你偏就是个刻薄又小气的讨厌鬼。”    邝达将手中的针往绷子上一搁,对绣工们道,“金线描边时走针一定要快,针脚密实连贯才好看。”    “是,师匠。”    待绣工们继续忙活那件嫁衣,邝达才站起身抖抖衣摆褶皱,满脸嫌弃地迎向叶凤歌。    “我还当你打算在我那被窝里长眠了。”    叶凤歌眉头紧皱啐道,“呸!你才长眠!什么叫‘你那被窝’?我睡的是客厢,跟你那主院隔着八丈远,再胡说八道我拿针戳你。”    “绣坊,我的;客厢,我的;客厢里的被窝,自然也是我的,”邝达不屑地睨她一眼,“连这里的每根针都是我的。就问你在嚣张个什么劲儿?”    叶凤歌撇了撇嘴,抱拳敷衍,“多谢师兄仗义。”    两人同是妙逢时门下弟子,不过邝达已久不碰岐黄,开了这绣坊凭精湛的绣功吃饭,既是东家,也是师匠。    “你师兄的仗义是有限度的,这几日的饭钱你可得给我,”邝达横她一眼,与她并肩向外行去,“怎么就那么能吃?做了十辈子饿死鬼是怎么的?”    看着细细瘦瘦的秀气姑娘,也不知吃那么多东西都长哪儿去了,简直不讲道理。    叶凤歌大笑,“你那小猫崽子似的食量,大约就是做了十辈子撑死鬼,啧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前厅的游廊下。    “你还有脸‘啧啧’?”邝达抬手一掌削向她的后脑勺,却被她敏捷地躲过了,“赶紧去书坊将事情办好,拿了钱买好东西早些滚回桐山去,养不起你。”    “你都问我要饭钱了,怎么又好意思提养不养的话?脸大。”    叶凤歌先冲他嘲讽一笑,又抱着柱子唉声叹气,“书坊掌柜说我画片儿里的人都穿衣裳了,跟那册话本子的内容似乎不合,要再斟酌一下用不用。若不行,我还得回去给画不穿衣裳的……”    书坊那桩活还是邝达介绍给叶凤歌的,但邝达将叶她引荐给书坊东家后,就没再过问个中详情,自不知是给什么书画图。    此刻听了叶凤歌的话,他当即横眉冷对地训道,“叶凤歌,你是快穷死了还是怎么的?什么活儿都敢接?!”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话本子!    叶凤歌双手抱柱,额头在柱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嗑着,笑得皮厚兮兮,“你我怎么说都算是医家弟子,谁还没见过没穿衣裳的人是怎么的?大惊小怪。”    “算了,反正你不归我管,随你想怎么浪就怎么浪。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纪……”    “什么年纪?你够胆再说一遍?”叶凤歌捏紧了拳头。    邝达白了她一眼,对她的威胁视而不见,“不过我可提醒你,要怎么浪都只能在外头。人家傅五公子终究是求诊的病人,你虽是侍药,却也该有医德,万不能对他胡来,否则师父铁定打断你狗腿。”    叶凤歌巴巴儿从桐山躲到临川来清静这几日,就是不想谈傅凛的事,这邝达十分不贴心,哪壶不开提哪壶,给她气得个面红耳赤。    “你才没医德呢!你才对求诊的病人胡来呢!你才要被打断狗腿呢!死邝达,看我不吃穷你。”    气哄哄地说着,转身就要往厨房走。    邝达赶忙拉住她,变脸赔笑,“师妹且息了雷霆之怒。你不是要买东西么?我亲自陪你出去一样样挑,钱也先给你垫上,如何?”    他真的很不想再让叶凤歌进他家厨房了,蝗虫过境似的。    “你就是想早些打发我回桐山去吧?”叶凤歌冷哼着睨他一眼,“成交。”    虽她躲了这三、四天,仍是满脑门子糊涂官司没想明白,可终究还是不放心傅凛的。    早一日回去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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