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皇庄一见萧居时已过了四五日。    这日的天色又有些暗沉,厚重的云层压得低低的,空中划来一阵又一阵带着泥土湿气的风,似有暴雨欲来。    锦瑟随意的披了件轻纱,端着一盘梨花汤准备去朝华殿见见她父皇萧平凌。    她踱步在宫外的汉玉廊檐下,仍由风将衣摆卷起,心中却不自觉地惦记起萧居时来。自皇庄一别,萧居时就似乎有些忙碌,每天从瑾王府早出晚归,连个影子都见不着。锦瑟纳闷,心想会不会因为她表明心意时太过直接莽撞了萧居时,这才琢磨着去她父皇那里探探消息。    行至殿门前,却见几十阶的石梯下遥遥地立了个身穿官袍的人影。    是林羽清。    他任职翰林院,此刻正奉命捧了公文案卷,准备递到圣上的书房供其批阅。却不曾想,在殿门外遇见了公主殿下。    狂风涌动,林羽清一边按住翻飞的公文,一边瞧着石阶上的公主殿下,眼中片刻恍惚。    几日前的灯会一见,却叫他这些时日思绪纷扰,如杂草般胡乱生长。夜长梦又多,他明明不喜这位公主殿下,却总在明月照窗时,脑海中不时地恍过她那双清澈又明媚的眼眸。又想到江南林家族长的来信,信中说他如今已二十有余,命他在盛京中择一家世深厚,有助力的女子成亲。    林羽清神思跳跃,再一抬眼便见公主殿下就要转过身踏入殿中,鬼使神差的,他开口唤停了她。    “殿下!”黑云覆盖的天空下,隔着几十阶石梯,林羽清终是开口道。    锦瑟本来想无视他去,见他开了口,才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林公子,有何贵干?”    虽小公主神情淡淡,高高在上的模样,但林羽清却莫名心中一喜,踏步迈上石阶来至她身前,朝她行了一礼。    锦瑟瞧着他这一反常态的模样,眼中若有所思,这林羽清,往常不是很厌烦自己么?她拢起袖子,静待林羽清开口。    林羽清面上神色变了又变,在暗沉的天色下显得很是捉摸不透,良久,就在锦瑟快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终于沉声开口:“殿下往常同臣说过的话,可还能当真?”    “嗯?”锦瑟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秀眉,她下巴轻抬,朱唇微启道:“甚么话?噢……就是祝林公子与你意中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羽清脸色一变,压下眉眼低声道:“不,不是,是再往前些,桃林花宴。”    锦瑟顿了顿,再往前些,桃林花宴,那不就是之前萧锦瑟同林羽清轻诉衷肠,表明心意的时候吗?    她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林羽清却朝她倾了倾,语调低低切切:“若殿下心意还同那时一般,臣愿赴汤蹈火,为殿下在所不辞。尔后百年岁月,皆与殿下携手而过,护殿下一世安康……”    一阵散漫的拍掌声响起,打断了他的话。林羽清猛然抬头,就见小公主笑意盈盈地合掌而拍。    “说的真好。”锦瑟赞叹道。    上辈子他跪在金銮殿前,也是这般情深义重。    可惜如今昔人已逝,故梦不在,她已不再是那个痴情苦命的萧锦瑟了。    见小公主抚掌而笑,随性散漫,似是在看戏听书一般,林羽清脑中轰的一声炸开,双手在袖中握成拳,眼里满是羞恼之色。    他好不容易开了口,诉说一片真心,竟被她这般戏弄!    锦瑟瞧他一副阴沉沉的样子,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林公子,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又有没有被一个人爱过?”    林羽清一怔,眼眸微愣。    锦瑟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墨发,淡淡笑道:“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是那佛前的一粒尘埃,即便你虔心许愿,飘过浊浊人世落在他身前,也依旧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他甚至厌烦你污了衣裳,伸手将你一拂,尘埃落地,你便是这世上最卑微的人。”    林羽清心中莫名一痛,眼前仿佛真有一颗卑微的尘埃碾落于地,被人唾弃。他向前伸了伸手想握住她,小公主却利落地往后一退,拉远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锦瑟却又勾唇一笑:“被人爱着的时候,你就成了他心中的白月光,看不着,摸不透,偏偏那月光还在夜深无人时,入了你的梦去,叫你夜夜难眠,日日惦念。此生,即便踏过万水千山,心中依然有她一份位置。”    林羽清暗哑:“公主……”    风云渐起,扬起她的衣诀与墨发飘飘而去,似是九重天的仙子,那双眼眸清澈却平静,却偏偏还对自己笑语嫣然:    “林公子,我想做你心中的白月光,好不好啊?”    *    锦瑟留下怔愣在殿门前的林羽清,便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决绝又洒脱,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拐角的朱墙处。与林羽清说了那般话,她也没有心思去寻圣上打探消息,只随意在御花园中散步。    走到一处海棠花树下,抬眼,却见花瓣似雨,风吹簌簌落落。    “与当初多像……”锦瑟仰着头,眼眸微眯地叹道。    一道焦急的声音却突然打断了她的矫情。    “殿下!不好了!”侍女碧波拎着裙子从湖边跑来,脸上神色急切。    锦瑟扭头,伸手扶住险些站立不稳的碧波,悠闲地叹道:“怎么啦?还能有什么坏事发生?”    碧波眉头拧起,喘气道:“瑾王、瑾王殿下今日出京了!”    什么?!    空中一道惊雷乍然响起,震得锦瑟眼眸微瞪,她镇定不再,不知所措地结巴道:“当当当真?”    碧波连连点头,平复下急促的呼吸:“殿下前些日子不是命奴婢派人盯着瑾王府吗?今日瑾王府门前的探子递了消息来,说瑾王殿下收拾了行仪,上了马车,大张旗鼓地领着一众随从出了城去,说是要回镇南了!”    锦瑟脑中混乱,不知萧居时为何说走就走,恍然间有种被抛下的仓皇感。她反手扶住碧波的肩膀,喝道:“他现下走到哪了?!”    “方过了朱雀街,此刻应当出了城门,往南边的官道上去了……”    “殿下!你去哪?!要下暴雨了……”    盛京城门灰砖堆砌,坚实又高耸,即便在暴雨的冲洗下却依旧挺立巍峨。出了南门便是宽阔苍茫的官道,路旁丛草缕缕,雨水溅起黄泥,砸出个个坑坑洼洼的水坑来。    因暴雨倾盆,此刻官道上人迹罕至,然仔细看去,却见宽阔的黄泥路上一匹赤马正冒雨飞奔,马蹄声混合着雨声,模模糊糊。    暴雨下,锦瑟神色沉重,执着缰绳骑马踏出了城门。雨水打湿了她的衣发,顺着她略苍白的脸颊滑下,她却置若罔闻,催喝着赤马再跑得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要赶在萧居时离开盛京之前将他寻到。萧居时不能走,他一走,自己得不到他的爱,如何再入轮回?    几道侍卫的身影却堪堪追了上来,围在她身旁喊道:“殿下!雨下大了,您还是先寻个地方避避吧!”    锦瑟勒马而停,赤马嘶鸣一声,堪堪稳住。    侍卫们一喜,吊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方才在宫中,小公主突然夺马冒雨狂奔,一路出了宫门往官道而去。虽不知她意图何在,但他们是她的护卫,雨天路滑,若是小公主出了什么事,恐怕他们也没个好下场。    隔着重重雨幕,锦瑟腰背挺直地坐在马上,素手执着缰绳吩咐他们道:“你们不必跟在我身旁,四处散开去寻瑾王的车驾!寻到了再回来告诉我!”    侍卫们纷纷一僵,担忧起来:“公主!”    “驾!”    不等他们反应,锦瑟又扬起缰绳,骑马往路远处奔去。    雨愈下愈大,迎着初春阴冷的狂风打在她脸上,打的她生疼。漫天的黄土暴雨,衣衫早已湿透,黏在身上沁沁凉,锦瑟却顾及不了太多——    她伏在马背上,心中思绪万千,萧居时为何一声照顾都不打就要回镇南去?是不是她前些日子揭露了他的身世,才令他无法再面对盛京的种种?他那时皇庄中的哀切之色,淡笑逞强,又在锦瑟眼前浮起。    她……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没有她,也许萧居时就不必知道自己的身世,也许他现在还是那个儒雅透彻的瑾王,受众人敬仰,受皇室疼爱。    有些秘密,他永远不必知道,有些真相,他也永远不必承担。本该、本该……她本不该。    胸中一口闷气冲上,锦瑟忽然重重一咳,咳得心口钝痛。她不知觉地便松了松缰绳,赤马速度甚快,疾徐而过,很是轻易就将她甩了下去。    倒的什么八辈子的霉?被甩出去的那一刻,伴随着失重感的袭来以及春日的冷雨,锦瑟闭上眼睛叹道。    空中惊雷阵阵,恍然间,却听得一声急切地叫唤:“锦瑟!”    想象中的惨相不曾发生,锦瑟再睁开眼眸的时候,只见面前那俊秀清远的人,正紧紧地接住自己的身躯,面上满是焦急与惊恐瞧着她。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为何露出这样惊慌的神色呢?    她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扣住他的衣袖:“萧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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