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浣云市区一片银光雪浪。    我站在正明路的公交车牌下茫然四顾。按照方老师事先说好的地址,我早早地穿戴整齐,为郑重起见,还借了老五的皮鞋穿在脚上。    可这地方,让我有点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中发白,四周闪烁的七彩霓虹灯广告牌炫得我眼发花、心发慌,就是没看见方老师所说的‘紫晶会所’。早知道把老五一块儿带来好了,但这是去应聘,带个旁人算是哪回事儿。    这一年算下来,我其实没来过几趟市区。    其中有一次是和柱子来找失踪了一整天的老四。    还有一次是被柱子和凯子强拽着,去买福彩中心发行的刮刮乐彩票,那次的结果是全宿舍吃了半个月的土“汉堡”(萝卜条夹心馒头),最后柱子腆着脸,提着多得实在用不完的刮来的洗衣粉,去小卖部换了一箱红烧牛肉面------    无奈,我只好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掏出小纸条,按照上面的号码拨了出去,很快听筒里传来‘啊呀哟,啊呀哟------啊是咯呔咯嘚呔咯嘚呔咯嘚哆------’的彩铃声。    半晌后,一个银铃般的女声说道:“喂------”    “喂您好,请问是田总吗?”    “唉,你哪位?”    “田总您好,我是方雪晴老师的学生,我是来------”    “哦,我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我把自己所在的位置大致说了一下。    那边说道:“你在那儿等着,我过来接你。”    我放下电话,对着一家商店的玻璃门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心情忐忑地站在街边。    不大会儿,一辆黑色的小车无声停在路旁。我看了看车标,眼熟却叫不出名字。    车窗徐徐降下,一个波浪短发、圆脸凤眼的女子探出头来问道:“你是楚欢?上来吧。”    在车上,田慧轻叹一口气,说道:“雪晴这丫头命苦啊,读师大那会儿,我们寝室四个人,就数她最出息,考上了研究生。哎------本来多好的一个家,谁承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要说安瀚那人其实挺不错的,听雪晴说,出事那天,她母女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在要和对面卡车撞上的一瞬间,安瀚向右急打方向盘,才保住了娘俩的性命,自己却被撞了个正着。这也许就是雪晴至今不肯放弃的原因吧。呃------我跟你个小屁孩讲这些干嘛!”    小屁孩?我顿时满头黑线,一时语塞。    不得不说,田慧很健谈,她似乎能抓住听众的心,让别人跟着她的语境时喜时悲,或怒或乐。完全有理由相信,就算她偷税漏税,都能让你认为她是在落实党提出的‘让少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至少现在的我,感觉是这样。    车子缓慢而又平稳地行驶在正明路上,一个拐弯,就到了“紫晶会所”,这里是一个三岔路口,“紫晶会所”正对面是一条城市园林景观带。    田慧款款走下车来,我同手同脚跟在后面。    临近大门口,田慧突然转过身来说道:“你这人好像不大爱说话诶------不过也好,我这里就需要这样的。子他老人家曾经曰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是我对员工的基本要求。”    我手心冒汗,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真不愧是师大中文系的才女呀,话说得是抑扬顿挫、张弛有度,她不去当外交部长,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进了会所,里面装饰得金碧辉煌,极尽奢华。    田慧一路上频频朝员工点头,上了五楼,打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她随即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说:    “你来一下。”    不多时,一个白面细眉的小伙子小跑进来,说:“田总,什么事?”    “新来一个侍应生,你安排一下。”此时的田慧面无表情,与我初见她时判若两人。    “好的,请跟我来。”小伙子朝我招了招手。    在过道上,小伙子向我交代了侍应生的礼仪、工作职责和一些该注意的事项,我默默记在心上。    末了,他又说:“我叫杨林,是这里KTV的主管。我们这里的上班时间是晚上七点,至于什么时间下班,那就得看客人什么时候离开,晚的话能到凌晨三、四点,会所不提供食宿。对了,你的薪水暂定一千二。还有,今天你就不用上班了,明晚吧。”    走出会所,我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    一千二呀!一五一十,二五二十------多久才花得完呐。    真要好好谢谢方老师,要不是她的面子,一个小小的侍应生哪能劳烦总经理亲自开车来接。这田总还真够义气,她应该是那种直爽干练,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人吧,从她车内不挂任何吊饰就看得出来------一千二呀,一五一十,二------    我思绪纷飞,神情恍惚,自说自话,状似疯癫——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走上了机动车道。    耳边传来急促的喇叭声和尖锐的刹车声,我侧脸看见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飞驰而来,完全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左腿像是被重物猛击了一下。如果我是个正常人,这会儿起码该飞出十米开外------    但我显然不是正常人,我的腿在与车胎接触的瞬间,一股不需要经过大脑指令和神经传导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受撞部位聚集,并产生不大不小的反冲力。    让人匪夷所思的诡异一幕出现了:被撞的我如一尊石像岿然不动。左侧的摩托车前轮着地,后轮跃起,像在玩倒立。骑车的人以极尽夸张的蛙泳式飞过石像上空,划出一道惊艳的抛物线。石像的头颅随着抛物线的飞行轨迹缓缓转动,口里碎碎念道:    “------一千二呀---呀-----呀------”    周围的人像发现了毛毛虫的蚂蚁一样兴奋地聚拢来,霎时占据了大半条街道,有小孩在人缝间、裤/裆下泥鳅般钻来钻去,各种喇叭声响成一片。    有人围在躺在地上的骑车人旁边,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妈呀!血------”一年轻女子往后便到,几个男子趁机抱着。    “作孽哟,一大把年纪。”    “该!这帮骑摩的的都是些挣钱不要命的主。”    “就是,上回打摩的差点没把我吓死,一路上那个飚呀,哪管什么红绿灯。”    “某夜观天象,乾星南移,曜星分野于此,主流年不利呀。”一老者捋着胡须道。    外层的挤不进来,便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起纵云跳,满含期待地问道:“怎么样?死了没?”    我这边也有不少人。    一小伙子拍拍我肩膀,艳羡道:“哥,行呀。千斤坠?铁布衫?”    一中年人双指轻搭在我腕上,摒气闭目,惊奇道:“咦,脉象平稳------怎么可能?!”    某男翻了翻我的眼皮:“瞳孔没散-----”    某女伸手来解我的皮带:“大腿撞烂了没------”    我死命捂住皮带头。    终于还是有人说了一声:“送医院吧!流那么多血。”    我这才想起那撞我的人不知怎么样了,其实这事我也有责任。于是,我分开围观的人群,看那人约莫六十来岁年纪,眼角、额头尽是刀刻似的褶子,面瘦而黑,估计是迫于生计从周边农村进城骑摩的揽客的农民。刚才可能摔晕过去,现在正坐在地上发愣,身上有多处擦伤,最严重的是右臂有一道长长的口子,不知是被什么划了,不停地往外冒血。    我蹲下来问道:“大爷,没事吧?要不带你去医院吧?”    农民大爷看见我,目光躲闪,连声说道:“我不去医院,我不去医院。”    说着,挣扎着爬起来,可能脚扭了,又坐了回去。    这时看客们意见高度一致:“是啊,还是去医院吧,不然会感染的------”    连那个后排踮脚尖的也失望地说:“既然死不了,那就去医院吧,哎------”    陆陆续续的有人走了。    我说:“各位,有谁帮忙叫辆车------”    ‘轰’的一声,大部分人作鸟兽散。    “跟我来吧。”一个声音平静说道。    仿佛一道电流瞬即漫过全身,我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根根竖立,这世间竟有如此好听的声音!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像一颗颗小型炸/弹在我心头炸开,一层层柔滑的冲击波轻抚过我每一寸肌肤,清凉如水,如梦似幻------    面前站着一个女孩,脑后随意挽一个流云髻。肤如凝脂,香腮若雪,柳叶细眉下的一双眼眸清澈得像山间的湖水。晚风过处,衣裙飘曳,宛如欲飞天的仙子。    她站立的地方,夜色正在悄悄退却。    我呆呆地望着她,脑海里没来由得出现了一团光影,那光影深处,有一个人影在向我挥手。我拼命朝她跑去,却怎么样也到不了她近前,我想看清她的面容,却又被重重光雾挡住了视线------    “你没事吧?”    我一个激灵,那团光影瞬间消失不见,眼前的女孩正面带关切地看着我。    “没事。”    我尴尬地笑笑,弯腰把农民大爷搀了起来,同时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女孩身边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搀起农民大爷的另一条胳膊,朝一辆小车走去。上车后,有人把农民大爷的摩托扶上人行道,停放在一棵树下,拔出车钥匙,交给农民大爷。中年男子开车,女孩坐他旁边。    不一会儿,车子在一家医院的急诊大厅门口停住。    女孩下了车,对中年男子说道:“王叔,你先回去吧,跟我爸说我待会儿自己打车回家。”    急诊大厅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在挂点滴,时而含混不清地嘟嚷道:    “呕-----妈的,难受死了-----老子以后再喝酒-----就不是狗娘养的。”    听得我心里发笑。    医生值班室的门开着,我搀着农民大爷走进去,女孩跟在后面。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把脚从桌面上收了回来,懒洋洋地问道:    “怎么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眼镜医生似听非听,随后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处方单,头也不抬地问道:    “姓名?”    农民大爷:“项发财。”    “年龄?”    “三十六。”    眼镜医生眯着眼:“真实年龄?”    “三十六------你晓得,今年是我本命年。”说完,捋起裤管露出脚上的红袜子。    我和女孩面面相觑:“------”    眼镜医生唰唰唰开好了处方,撕下来,举在手上,环视一眼问道:    “谁去交费?”    问得好!我们三人互不相识,该谁去不该谁去呢?这事跟女孩无关,当然不该她去;我是被撞的,似乎也不该去;撞人的又是唯一受伤的,这------    我接过单子道:“我去吧。”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医生,你赶快给他缝针吧,一路上出了好多血。”    眼镜医生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不用你说。”    我急匆匆来到药房------    半晌过后,我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看见项发财的伤口已经缝好了针。    眼镜医生问我:“药呢?”    我讷讷道:“钱不够。”    眼镜医生明白过来,用笔头敲着桌面,冷冷地说道:“那这个事你们说怎么办?我们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要都像你们这样,我们医生都喝西北风去呀?”    项发财掏翻了口袋,摸出一小叠黑乎乎的毛票,伸到我面前,问:    “加这些够吗?”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眼镜医生鼻子里哼的一声,鄙夷地说道:“就这样也敢来看病,缝针再简单它也是手术知道吗?”顿了一顿,继续道:“没得商量了,拆线吧。”    我们三人同时道:“不会吧!”    刚缝好的线马上拆掉,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眼镜医生毫无表情,从工具托盘里拿起了剪刀。    女孩站起来,淡淡地说道:“等等------”    侧身问我:“要多少钱?”    我搔搔头:“加上缝针八百九。”    女孩手一伸,道:“拿来。”    我说:“我没那么多。”    “处方单。”    “哦------”    女孩接过处方单,转身去了门诊部。    看着女孩的背影,我心里那个感慨呀。也不知哪个富贵人家的千金,竟没有一丝娇戾之气,一切是那么的随性自然。    项发财嘴里也不停地喃喃道:“好人呐------好人呐------”    女孩提了满满一袋子的瓶瓶罐罐回来了,有红药水,止血散,消炎膏------    眼镜医生神色缓和了许多,把各种药的用法简单讲了一遍。    走出医院,项发财泪眼涟涟的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迟疑了一下------也拉着我,看着女孩恳切地说道:    “好人呐!今天老天总算让我碰见两个好人,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们呀------哎,你晓得,别的话我也不会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算了,你们哪能用得着我------俗话说得好,千里难寻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你晓得,我家就在郊区神隐山下的竹溪项家,日后路过进来喝口水,我------”    我拍拍项发财的肩膀,道:“大爷------呃,还是叫你老项吧,别说了,我懂。”    项发财看看我,又看看女孩,说道:“两位好人,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住哪里呢。你看这个妹子刚刚替我垫了那么多钱,等以后挣了钱,也好有个地方还不是。”    我说:“我还是个学生,反正住得也不远。”    说完,眼含期待地看着那女孩。    女孩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项发财走后,我看着女孩站在街边,招手叫了辆的士,待她打开车门坐进去,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    独自走在这个海滨城市的大街上,我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女孩的不期而至,又飘然而去。若不是裤腿上的轮胎印还在,我甚至怀疑那只是一个梦。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一见到她,心里会有种说不出来的伤感?    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知道她住哪里,她刚才不说肯定有她的原因,或许她认为帮助别人乃举手之劳不值得放在心上,又或许她不希望老项为报恩而日日惴惴不安,还或许------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这么大一个城市。    看看时间还不算太晚,公交车应该是没有了,想想学校离这也不过是几公里的路程,那就步行吧。    走着走着心情就好起来了,想着第一份工作收入就过千,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柱子他们,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这里已经是城市近郊了,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路灯也变得稀稀落落。    我莫名有一种想要跑起来的冲动,脚下开始发力------再发力------    一辆摩托车朝身后退去------    一辆面包车也朝身后退去------    一辆小汽车还朝身后退去------    一架飞机------照样在空中飞着。    我越跑越兴奋,就像打了500CC的鸡血,我想知道自己到底能跑多快。自从经历了那些超出常理的事情后,我还从没刻意测试过自己身上的潜能,不如今天就先试试‘跑’。    一发狠,我狂跑了起来,顿时感觉狂风扑面而来,继而听到一阵阵尖锐的破空声。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交叉路口,右侧道路上一辆货车正要驶过路口,来不及放慢脚步——事实上,是我根本就没想放慢脚步,此时的我想必已接近癫狂状态。    倏忽之间已到跟前,悲剧注定------不可能发生。    我脚尖轻点地面,身形骤起,像一只大鸟般掠过车顶------    我在空中回头。    看见货车因急刹而漂移的后车厢,司机脸色惨白。    我凝神静听。    司机:“你刚才看到什么没?”    另一个声音:“没有啊。”    “难道是我眼花了,刚才好像有一道黑影从车顶飘过------你说会不会是------”    “别瞎扯!你开了八个多钟头了,也累了,去睡一觉,我来开。”    正当我心中窃笑不已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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