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福寺后院禅房里,杨缱与杨绪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完素斋,绪南年纪小,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吃饱喝足后便央着出去玩。    “还没腻味?”杨缱一脸无奈。他们姐弟都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可看之处早就烂熟于心。  “就当消食嘛。”杨绪南拉着她的袖摆撒娇。    杨缱默默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回,“没人告诉你,不准在姐姐面前没规没矩么?”    见她端出规矩,杨绪南顿时苦下脸,“四姐,你能不能别老是规矩规矩的,自家人面前还总端着,累不累啊。”    “出门在外,一言一行都代表国公府和父亲。”杨缱正色道。    “……你真可怕。”绪南忍不住咂舌,“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挑不出一丝错来,跟假人儿一样。”    语出无心,却令杨缱顿时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沉默下来。    禅房里安静如死,杨绪南自知失言,想补救,又不知从何说起,急的额头都隐隐冒汗。    “嗨呀,我真是……”绪南着急地又来扯她袖摆,“姐你别气,我错了,我不该听任他们背后议论你,更不该跟你学话,你原谅我吧。”    这满京城上下,谁不知他们信国公府四小姐最是大家闺秀端庄知礼?就连太后和皇后娘娘也不止一次夸过,甚至说出了“论世族名门,还看杨四”这等话来,可谓是整个京城贵女里的头一份,在当时,不知引起了多大的热议。  可树大招风,相对的,看不顺眼的也不在少数。  其他谈论绪南不知,他知道的这些,都是从南苑书房听来的。    南苑书房里都是些什么人?天潢贵胄,名门骄子,年轻人在一起,总免不了谈论同辈中人,别说他姐姐,就是常年旷课不来的景小王爷、家里身子不好的大哥、名震京城的苏家兄妹,不也都是众人谈论的对象?    然而总归在自家姐姐面前学话不好,绪南此时也懊恼起来。    “姐……”他一张小脸都快哭出来了。    望着自家小弟心急如焚又谨小慎微的模样,杨缱有些后悔。她听过的不中听之语多不胜数,怎的到了自家人面前反而矫情起来了?默默在心底反省片刻,她重新笑起来,利落起身,“走吧,不是去枫叶林?”    杨绪南怔了怔,随即喜笑颜开,“好四姐,就知你疼我,舍不得跟我生气。你放心,下次弟弟要是再见谁诋毁你,我就打……”    杨缱冷不丁回头看了他一眼。    “……跟他们好好理论!”小少年强行咽下后半句。    “九皇子常带你打架?”少女疑惑。  “没有!”  “当真?”  “真!”  少年语无伦次,“九殿下说了,我们还小呢,打架这种事能不亲自动手,就别亲自动手,容易吃亏,有事告诉他七哥,七殿下和景小王爷随随便便就……”    杨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姐姐我错了。”    平日里跟着九殿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如今在姐姐面前却变得乖巧无比,哪还有一丝生闯尚书府泼药揍人的气势?信国公家的五少爷,九皇子伴读,放在外头早就是个明理知事的小大人,也就是在嫡亲之人面前才端出了孩子气,仿佛自己永远都长不大似的。    杨缱好笑地摇了摇头,率先朝枫叶林深处走去。    枫叶林是崇福寺一景,半山腰上大片连绵的枫树每每到了这个季节,就会变成一片蔚然鲜红的海,偌大的寺庙隐在这海浪般的红枫之中若隐若现,渺渺佛音笼罩天地,一阵风过,枝桠树叶碰撞声洪洪然响起,波澜而壮阔。    秋风飒飒吹起漫天红叶,纷纷扬混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毛毛细雨缤纷而落,带起丝丝清爽的凉意,刹那间便解了秋老虎所带来的暑气。树下撑伞的少女唇角含笑地望着前方笑容灿烂的少年郎,听着他一句一声的“姐姐”,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别乱跑,当心着凉。”杨缱无奈地唤他。    “我好久没来了嘛,整日不是在南苑便是在宫里,可闷了。”绪南跑得小脸红扑扑,繁星般闪耀的眸子里尽是童真,被细雨微微打湿的前额发结成了小缕,却丝毫不显狼狈。    跟着他的小厮远没他精神,此时气喘吁吁地追过来给主子打伞遮雨,逗得白露掩嘴轻笑。小厮委屈兮兮地唤了一声“白露姐姐”,换来了白露更夸张的一串笑声。    “姐,我之前在马车上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吧?”杨绪南乖乖站在杨缱面前,任由她拿着帕子给自己擦脸。    “忘了。”杨缱淡淡应道。    小少年顿时跳脚。    他一路上都在拐着弯地对杨缱耳提面命,就差说陈朗不是个玩意了,杨缱实在懒得理他,索性睡了过去,结果一场不怎么好的梦,令她全然忘记了弟弟先前的叮嘱。    “你别敷衍我!”杨小五扁着嘴,“那陈朗……”    “你要唤他朗表哥。”杨缱纠正他,“礼不可废。”    杨绪南冷不丁被噎了一下,气得瞪大眼睛,“姐,那陈朗……表哥,都还没成亲呢就想纳明月楼乐姬进门,比起我,他才是无礼!”    ……连绪南都知道这事?  她动作一顿,诧异地对上他,后者神色一僵,后悔地打起嘴巴。    杨缱差点被他逗笑。    “……你还想笑?!”杨绪南气得七窍生烟,“总之你千万不能嫁他!”    杨缱憋着笑摇头,“好,不嫁。”    话刚出口,一旁白露忽然低低道,“五少爷,小姐,有人来了。”    两人顿时收敛了玩闹,顺着看过去,只见远处林间信步而来两个身影,走在前的人一身红衣华贵,身姿雍容,举手投足间潇洒肆意,稍后半步的青年则黑衣佩剑,恭敬地与前者错开半身距离。    见到他们,来人在不远处驻足,走在前的锦衣少年微微一怔,目光诧异地从杨缱身上停留一瞬,移向绪南,“……杨家小五?”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悦,虽不掩惊讶,却语调慵懒绵长,落在耳里甚是好听,好似撩人心弦的古琴。    杨绪南也没想到竟能遇到他,下意识回头看了自家姐姐一眼,见她面不改色,当即心下微松,束手行礼,“绪南见过小王爷。”    京里能被小五恭敬称一声小王爷的唯有一人,眼前这位瞧着,似乎伤好了。杨缱彻底收回了唇边的笑,低眉敛目跟着行礼。    景西微微颔首,“你们……”    “上山接母亲。”杨绪南动作自然地朝杨缱所站的方向挪了挪,还带着婴儿肥的娃娃脸上露出乖巧的笑容,“小王爷怎会突然来香茗山?”    季景西将杨小五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他身后人,口吻随意道,“在陈府待烦了,出来透透气。”    绪南呆呆地哦了一声,等了好一会,没见后文,不由偷偷拿眼瞧过去。    季景西心不在焉,没话找话却不够专心,上山之前只是心里隐约有个猜想,见到杨缱的一瞬间,心底便有一个声音尖叫着‘猜对了’,可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全然无措。  顿了顿,他才望向杨绪南,“去前面红叶亭坐坐吧,本小王恰好找你。”    杨小五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回头看杨缱,仿佛在问:不是吧,现世报来的这么快?    杨缱微微摇头示意他莫怕,“去吧,姐姐回去等你。”    听到这句话,季景西脚步一顿,抬眼看过来,“杨四小姐?”    杨缱对上他的视线。    自打三年前两人双双离开南苑书房,他们便再也没单独说过话,期间大小宫宴上碰过无数次面,却好似约好了一般互不打扰,所谓的同窗之谊仿佛随着那一场刺杀事件一起突兀地划上了句点。如今算来,这还是他们时隔三年后,第一次单独对上。    两人视线于半空相撞,季景西后背蓦地绷紧了一瞬,接着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怎么,怕我找他麻烦?”    “小王爷会吗?”杨缱面色平淡地反问。    季景西眯了眯眼,撇嘴,似是想要解释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个模样,“一起来吧。听太后她老人家说杨四小姐对书之一道颇有心得,本小王刚得了一幅温解意的字打算送人,既遇见了,顺道请杨四小姐掌掌眼。”    话音落,杨缱诧异地抬头。    “温解意!”一旁绪南惊呼出声,“可是那位千金难求一笔的书画大师温解意?”    季景西不置可否。    听到温解意三个字,杨缱蹙了蹙眉,踌躇着没有开口。    季景西定定看她一眼,朝无霜招招手,“去佛堂将季静怡叫来,侧妃若是问起,就说爷找她有事。” 语罢,他望向两人,“今日恰好冯侧妃和季静怡在寺内,有她作陪,四小姐可去得?”    杨缱眉头蹙得更狠了。如果她没记错,季静怡好像是燕王府冯侧妃所出的郡主吧?他在外都直接唤妹妹名字的?    “可。”她思忖了一番,点头。    “那便走吧。”季景西飞速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杨缱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头对白露交代一声,而后撑着伞,抬步跟了上去。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杨绪南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总觉得哪里怪。  怎么觉得,好像景小王爷找他问话是虚,留下他姐姐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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