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和邵勉两人走在前头,几个宫人跟在身后。    太子略偏一些身子,扭头看了一眼后侧的邵勉,笑了起来:“今日还是第一回见你在父皇面前歌功颂德,怎么,一趟北夷回来,你倒转了性子了?”    邵勉仍肃着脸,眼睛里却带了分松快:“殿下说笑了,臣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你啊。”太子驻足,笑看邵勉,“父皇平日里总说你最实在,嘴里难得听一句虚话。今日这番‘陈情’,比谁的马屁都管用,你看看把他哄的,龙颜大悦,无所不依。”    邵勉只笑不语。    太子接着往前走,慨叹:“若不是今日,我还以为你只有一副硬脾气。要是早这样,你的日子也能更好过些。”    邵勉这才开了口:“这些年得太后和殿下照拂,王府的日子早就好过许多,臣已知足。”    太子点头:“我知道你不是贪心的,若不是为了你旗下那些弟兄,也不会一改你的做派取悦父皇。只是此次你虽得偿所愿,却开罪了许家。”    余下的话未出口,邵勉也能听懂,开罪许家和德妃,只怕王府处境更为艰难。心中感念太子为他设身处地着想,应道:“殿下放心,一个许家,臣还看不得眼里。”    “哦?”太子挑眉,片刻又笑了,“子策胸有成竹,看来是我多虑了。”    子策正是他的表字,邵勉许久未听别人这样唤自己,征战疾苦一分一刻都是熬着过,可回到燕都后又只觉得白驹过隙。但不管身处何地,太子待他兄弟情义依旧恍如昨日,未尝淡薄半分。    邵勉开口:“许仲达想借我的东风,不过是凭着他驻守钦州。此次北夷投降臣服大燕,自然也就破了它和乌奴十数年来的盟约。”    “乌奴……”太子深思。    邵勉点头:“乌奴孤掌难鸣,势必集结其他小部族,再有几个月就是金秋,到时候只怕许家焦头烂额,再也无暇顾及我了。”    乌奴盘踞大燕东北,和北夷结盟已有十数年,如今断了这条门路迟早要另辟他径。没了北夷,乌奴第一个要担心的就是今冬如何捱过,其势虽不如北夷,但如若集结周边众小部族,也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威胁。    许仲达凭着德妃和许家之势得以驻守钦州,正是北夷乌奴交攘之界离得最近的富庶之地。先前许仲达也是借着地理之便想从他手里头不费吹灰之力抢一分功劳,只可惜他只看蝇头小利,却不知放眼大局。    如今乌奴没了北夷这个依仗,犹如猛虎断臂,兽遇重创势必反扑。恰好此时北边众小部族兴许正因北夷之败生出唇亡齿寒之感,人人自危。届时乌奴一声令下,难保他们不会抱团成势。    等秋收之时,钦州就好比一头油脂肥美的待宰羔羊,纵有军营驻守,也逃不过这些饿绿了眼的野狼们垂涎觊觎。    这些个部族皆无耕种,寒冬凛冽最缺的就是口粮,哪怕只是时不时的侵扰边境小抢小掠,就够许仲达头疼的。    太子想到这里,悠悠看了邵勉一眼,若是忠威军驻守钦州,乌奴恐怕一时难成气候。可换做许仲达,万一他应对不当,乌奴的野心再大一些,难保不会趁着冬季来临之前举兵进犯。    到时别说为难侯府了,只怕许仲达求着邵勉前去援战都来不及,就是德妃,说不得也要请旨巴望着他挂帅出征。    太子眉头松了又蹙:“若他不能早做应对,只怕又要累及百姓。”    说话间,两人到了仁寿宫前。太后见着邵勉很是高兴,留二人用了午膳,满面是笑:“好了,哀家也要歇个午觉,你们二人不必陪着了。”    说着看向邵勉:“你年纪也不小了,哀家看着该是时候定下终身大事,好叫你母亲也有个帮衬的人。下个月皇后要办宴,替老三他们和裴攸相看,到时叫你母亲也来,替你掌掌眼。”    太子在一旁笑看满面为难的邵勉,被太后抓了个现形:“不许笑。你妹妹过生辰,当哥哥的难道不去贺一贺?阮家姑娘好容易来一趟,还不上心着点。”    太子赶紧敛起笑容,连连应道:“是是,孙儿这就领着子策过去。”    太后这才满意点头,叫琴嬷嬷取了两件盆玩来,冲邵勉道:“今日你来的匆忙,想是没来得及准备,这两件盆景带过去给妍儿贺生辰我看正好。”    邵勉躬身拜谢:“多谢太后,勉儿又劳您费心了。”    太后摆摆手:“这孩子,跟哀家生分什么。”    连连催走了二人,琴嬷嬷伺候太后午歇,听见她一声叹息,忍不住开口:“太后可是惦记邵世孙?”    太后阂上眼轻叹:“是啊。这孩子早早的当了家,你看看宸儿弟兄几个,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长大,可他十二岁就进了军营摸爬打滚,行军打仗什么样你跟着哀家当年也曾见识过。不知他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人说独木难支,他一个半大孩子,却硬是把王府给接了下来。”    太后撑着额头:“他越是懂事知礼,哀家瞧着越是心疼。想照拂一二,他却总是恪守身份,不愿逾越半分。”    琴嬷嬷知道邵勉也是太后的一块心病,劝慰道:“您的心意,他想必是都明白的。你看这次回来,世孙给您带了多少北边的好皮子,这是心里装着您呐。”    见太后露了笑脸,接着说:“依奴婢看,他这性子倒也是好事,自己能立得住比什么都强。您要是实在挂心,不如等皇后娘娘宴上,给他挑个知心知意的人。”    太后听这话却摇头:“你呀,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可说到底,这事还得他母亲和老王爷做主。更何况,这个孩子主意大着呢,哀家也不过瞎操心罢了。”    嘴上虽这么说,到底还是嘱咐了几句:“到时你多留心,有合适的,或者他瞧上了的,都记下来。”    琴嬷嬷笑着应下,替太后放好枕头掖了被子:“是,奴婢一定记着,您只管放心。”    -----------------------------------------------    钟粹宫里,德妃看着侄子面色不对,半是嗔怪半是心疼:“这是怎么了,来姑母这里就这么不情不愿的?”    许仲达连忙换了脸色:“好容易进宫见姑母一趟,侄儿高兴还来不及,何来不悦?姑母实在是冤枉侄儿了。”    德妃笑着瞪他一眼:“多大了还贫嘴。既然如此,又是哪个得罪了你,叫你来本宫这都拉着脸?”    许仲达不忿:“还不是那个邵勉!今日在皇上面前说什么不要赏赐,一番说辞冠冕堂皇,皇上又受用那一套,我还能怎么说,只得也认了下来。”    越说越是来气:“本以为这次能立功一件,给姑母和家里脸上添光,也带我手底下将士们得些好处。谁知道全给他搅合了。”    德妃听的蹙眉:“这话在本宫这里讲讲也就罢了,出去万不可漏出半句!若被有心之人拿住了,说你对陛下心怀不满,肆意指责陛下旨意,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本宫可保不了你!”    许仲达仍是不服:“侄儿不敢置喙陛下旨意,只是对那个邵勉不满罢了。”    德妃叹口气劝慰:“仲达,你年少气盛,若不收敛焰气只怕不是好事。我早同你说过,忠威王府虽早已不复当年显赫,可邵勉小小年纪如此建树,可见绝不是盏省油的灯,你想从他手里占得好处谈何容易。”    看侄儿依旧也未能回转,只好说的更深些,“太后自来待邵勉不同,皇上这些年也格外优待与他,你何必非要啃他这块硬骨头?许家与邵家同是簪缨世家,本宫知道你不甘居于人后,想取他而待之,可现在时机未到,还需缓缓图之。”    许仲达被说中心事,倒也沉稳下来。    德妃继续道:“忠威王府根基尚在,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历练。此次虽然未得封赏,但也在皇上面前露了脸。他日本宫再替你美言几句,只要你办好差事,何愁没有功劳?”    许仲达知道姑母此时不愿出头与邵家为敌,得了这句承诺心里也算有了指望,面上带出笑意:“姑母说的对,是仲达想偏了。多谢姑母疼我,侄儿一定备加努力,不叫姑母失望!”    德妃点头笑道:“这才是好孩子。许家的兴旺都系在你身上,往后可不能意气用事了。你们年轻人心气高,姑母不是不知,可千万记住了——剑刃若总暴露于风雨日光中,终会失其锋芒。你要学会藏其锋利敛其光华,细细打磨勤加锤炼,有朝一日方能宝剑出鞘,所向披靡。”    许仲达眉间躁郁渐渐消退,目光之中沉淀出一分肃然之意,语气恳切:“谢姑母教诲,侄儿定当谨记在心,日夜躬省。”    德妃这才满意,对侄儿又是一番勉励,赏赐诸多,才由他出宫家去。    另一头,珍嫔早回了自己殿中,甘泉宫里的那些在她看来不过是叫她们母女陪着唱一出戏,女儿正经的生辰还是得她亲自办。    早早的打点好晚膳,布置宫室,备出蒋妍爱吃爱玩的来,又开库取出一匹赤红盘金牡丹纹蜀锦,这样名贵的料子不可多得,可自打永文帝赏下来就一直压在了库里。    珍嫔轻轻抚上那朵硕大的牡丹纹样,除了皇后,她们几个妃嫔里谁也不能再穿这样的正红。    这么好看的样式妍儿一定喜欢,拿出来给了她,等将来出嫁裁一身新妇衣裙穿上,也算不辜负这满幅锦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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