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勉在书房参照往例草拟此次奖惩章程,成稿之后还要交与兵部户部和吏部修订,委实不算轻松。    丁佑荣却喜的眉飞色舞:“我可真是拜服世孙,三言两语就叫姓许的一肚子坏水没处泼,想起来就叫人痛快!这下看他们还抢什么功,贪什么赏,就他们出的那点力,怕是只能蹭顿犒劳宴了。要我说,这都算便宜了他们!”  一边又懊恼:“世孙为了我们弟兄,把自己的功劳都让了出去,先前我还不信你能为弟兄出头,真是枉费你这一片心意。”    邵勉搁笔:“你们跟着我出生入死,这些本就是应得的。”见他依旧一脸过意不去,转了话头笑道,“许仲达吃瘪,你就这么高兴?”    丁佑荣痛快道:“那是自然!谁叫他自以为精明,把咱们当傻子,妄想借我们的血汗给他铺条青云之路,想得倒美。再说了,身为驻军之首不想着稳扎稳打练好兵守好岗,总动些歪脑筋走捷径,若都像他,谁来保家卫国?合该让他吃个瘪,长长记性。”    邵勉点头:“你说的很是。但愿他能吸取此次的教训,把心思放在正道上。”    话音刚落有仆人上前禀报,阮夫人,也就是原先的邵家大小姐登门造访,世子妃请邵勉过去叙话。    邵勉到了以后,正厅只有阮夫人自己,上前见礼:“给姑母问安,此趟回来的匆忙,还未正式去府上拜访,还请姑母姑父见谅。”    阮夫人赶紧扶他起来:“好孩子,你公务繁忙,不必惦记我们,你姑父也不是什么拘泥于虚礼之人,说这些话可不见外。”  见他张望,笑道:“你母亲去佛堂做功课了,今日就咱们姑侄两人叙叙话。”    邵勉歉然笑道:“母亲每日礼佛已成习惯,并非怠慢姑母。”    “你这孩子。别人不知你母亲,我难道不知?你母亲实属不易,从前一人支撑家中,现在你大了,能担得起王府,她才有功夫每日念经祝祷。”  说到此处,想起来英年早逝的兄长,阮夫人语气沉重几分,“我这些年看她熬过来,何尝不心疼?你也要多多体谅她,既然回来了,平日里也多陪陪你母亲,她有什么心思,你尽管顺从着。”    邵勉点头应道:“是,侄儿记住了。”    阮夫人欣慰:“我也是多余叮嘱这些,你从小便是最懂事孝顺的。不妨与你直说,姑母今日也是刻意挑这个时辰来,为的就是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邵勉有些讶异:“不知姑母所为何事?”    阮夫人有些难为情,到底还是开了口:“按理说,这件事姑母不该来问你。可思来想去,也只能与你说道。”    邵勉点头:“姑母但说无妨,侄儿必定知无不言。”    阮夫人这才把宫中昨日传闻说与他听,担忧道:“若真如传言所说,你妹妹君兰,嫁过去该如何自处?”    不怪她多想,就是她自己也不是没动过亲上加亲的念头,皇后若想把裴郡主迎进门做太子侧妃,也是人之常情。    可这样一来,皇后必定是更偏向自家外甥女的。女儿将来嫁过去,顶着个偏心的祖母和婆婆,丈夫与侧妃又是表兄妹情谊,岂不左右为难?    邵勉听了这话却拧起眉头,严肃道:“姑母,这传闻你是从何听来?”    阮夫人答:“是个与家里相熟的尚宫托人传的信,说是这事宫中已经人人皆知了。你也知道,你妹妹将要嫁去东宫,家里少不得为她打点一些宫人。这个尚宫,就是其中之一。”    邵勉点头,又问道:“此事可还有他人知道?”    阮夫人赶紧摆手:“宫中如何不敢说。可家里,除了你姑父,便只有我一人得知,连你妹妹也未曾透漏。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自然不会叫旁人知道。”    邵勉这才放心:“姑母,以我之见,这些传闻不可当真。太子心性高洁,如今大婚在即,绝不会行此不妥之事,退一步说,即便将来有了侧妃,他也不是宠妾灭妻之人。”  “至于裴郡主,昨日侄儿倒是见过一面,并不似传言骄纵无状,更何况,以她的出身,裴家和太后怎会叫她为妾?若是真有这个心思,恐怕早立了她做太子妃,大不了太子殿下再等上两年成婚,年纪也就够了。”    阮夫人这才放心:“正是这个理。郡主到底跟殿下还隔着岁数,能起什么绮思,她那样的家世,宠爱一些也是有的,想来也就是见着喜欢的花啊草啊的跟哥哥撒撒娇罢了。”  心中安定,也就看的更开:“我原本也不信这些个传闻,只是你妹妹嫁的到底不是一般人家,与别人处境不同。这才多想了些,关心则乱了。”    邵勉应道:“正是如此。姑母都道这只是传闻了,可见并不可信。不过,依我看来,此事还需警惕,这个节骨眼上起了风言风语,消息又这么快传出来,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阮夫人神色一凛,听他继续说道:“若是姑母和妹妹听信传闻,只怕日后于太子殿下有了嫌隙,也容易招致皇后不满,太后不喜。更不提若是妹妹当了真,言行举止带出半分不妥,只怕也就坐实了这些传言。人言可畏,届时有碍太子殿下和郡主的清誉不说,更是给太子品行抹黑一笔。”    太子向来德才兼备,在百官之中赞誉颇高。可对一个人希冀越大,要求也就越高,往往更容易失望。若是传出太子还未大婚便与表妹有了旖旎,冷待正妻,行止不端,只怕立时就要失掉些人心。    阮夫人这才幡然醒悟,捂着胸口:“姑母糊涂!自诩精明了这些年,如今竟连这些奸计也看不穿,差点害了你妹妹!君兰既然要做太子妃,以后和太子就是宠辱一体。我这就回去,将此事与她细细说来,叫她心里有底,莫被人诓了去。”    邵勉点头:“正是如此。与太子伉俪一体,东宫和睦,妹妹才能安然无忧。”    送走了阮夫人,邵勉面色却不如先前沉稳,不为别的,只是忽然想起来曾经太子与他的那封手书。眉头一紧,难道说真是为了裴旻……想要退婚?    立马又摇了摇头,定下心神,自己与太子多年相交,情似手足,怎可如此揣测?凭他这些年的信任,太子绝不是这等为人,裴家和太后也绝不会这般处事。    邵勉不禁摇头苦笑,这传闻虽漏洞百出,却真真能够动摇人心。    佛堂之中,檀香袅袅,世子妃姜氏双掌并于心前,阖目启唇,跪在佛像跟前唱念经文,不知跪了许久,依然身如青松,庄严肃穆。    此时听见动静睁眼一瞧,儿子上了柱香,拿了个蒲垫跪在自己身侧。    姜氏面上慈蔼一笑,她看上去比同龄的贵妇人要沧桑一些,浅笑间眼尾已见老态,但眉目英气不减,许是多年礼佛的缘故,更有一番从容之态,气度不同寻常。    邵勉一双眼睛随了母亲,目光清亮如炬,眼底深沉似海,望之便是心性沉稳,坚韧不拔之人。    姜氏开口,声音柔和,如沐清泉:“你怎么来这了?不是还有公务要忙?”    邵勉应道:“儿子有些心乱,想来为父亲念一卷经。”说着把自己近日抄好的经文供在案前。    姜氏点头:“也好。”目光又望向那盏为夫君而点的长明灯,似有无限柔情缱绻。    邵勉看着母亲,她的侧脸在烛火映衬下添了一丝辉芒,虽然事隔多年,但她仍未忘却当年悲痛。    邵勉收敛杂念,阖目颂经,家国当下,他还有鸿愿未达,血仇未报,今后须更加勤勉,心志也许更加坚定,不可再为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传言劣计扰乱思绪,左右心神。    ------------------------------------------    凤仪宫里,温皇后正为流言一事动怒,就听宫人禀报郡主求见。    裴旻拜见皇后,走到身后为她轻柔额穴,甜声劝到:“何事令舅母烦忧?气色瞧着都可见焦虑。”    她手法得宜,轻重恰好,温皇后闭眼叹气:“想必你也听说了。看来舅母近来还是太心慈手软,竟叫这起子人养肥了胆子,编排起了你们。舅母治宫不严,叫旻儿看了笑话。”    裴旻笑了:“舅母言重了。宫中人多,自然嘴杂。我母妃管着王府那么点人,还时常有不长记性的奴才叫她受气呢。”    温皇后在她按揉之下受用许多,听了这话感叹:“你母亲有你这个贴心的丫头,可比我有福多了。”    裴旻示意宫人拿了软垫,让温皇后将后颈靠在垫上歇息,又坐在一旁为她按捏手腕:“舅母可是抬举我了。殊不知家中最叫母亲头疼的,除去裴修就是我了。说起来这次流言也是因我而起,我倒觉得愧对舅母。”    温皇后摇摇头:“哪里的话,你这孩子如此懂事,外面却尽混说,叫你受了委屈,本宫可怎么与你母亲交代。”    裴旻这才开口:“本就是些当不了真的浑话,我才不会上心呢。这事说来也简单,昨日太子表哥见阮家姐姐十分喜爱席上兰花,想要赠予却又怕她女孩子家面薄,这才找了我去。由我转送便是女孩子家的交际,阮家姐姐也不必难为情了。”  她说的像是真有其事,还自责道:“只怪我近日懒怠,合该一早来向舅母讨了旨意,让身边人出趟宫去,也叫我借花献佛一回。”    温皇后睁开眼瞧她,笑开脸来:“你这丫头,果然聪明。”    裴旻见她开颜,继续说道:“我哪能真占表哥的便宜呢?我那有外祖母赏的几株大花蕙兰,开的极好,颜色也喜庆。干脆再借花献佛一次,养在成对的白玉石榴花卉盆里,一盆给表哥,一盆给‘表嫂’,不单好看,意头也好。”    温皇后坐起身子,抚了外甥女的手:“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舅母爱都爱不过来。”  回头便嘱咐孟秋,“将我那套红翡的对镯取来。”    又慈爱看着裴旻道:“我的儿,难为你肯这样放低姿态替你表哥周全,还拿了体己出来。舅母怎么能叫你出手?但既然你有这个心,也是一桩美事。这副对镯颜色嫩了些,搁在库里也是搁着,给你戴倒是正正好的。舅母的心意,你可要收下。”    裴旻看那一对红翡牡丹纹贵妃镯,色泽极好,雕工精细,此时也不推却,大大方方由宫人伺候套在了腕间。    伸出手来欣赏一番,娇笑道:“敬爱长嫂本是应当,如今又得了这样贵重的镯子,我欢喜都来不及。往后我可更要巴结这位表嫂,好从舅母手里多骗些宝贝回去。”    温皇后笑着拍拍她的手:“你这丫头,净会哄人,了不得了不得,舅母的库房要叫你搬空了。”    二人调笑过后,温皇后又道:“你懂事,舅母却不能敷衍,定当严查散播流言之人,为你讨个公道。”    裴旻也正色:“我倒无妨。只是我想着,昨日傍晚才从东宫回来,今日流言就传到了耳朵里,怕是有人窥探东宫行迹。这可是大忌,舅母确实该严查严办。我虽不懂庶务,可看母妃管家,也知道不可助长这样的风气。”    温皇后脸色更肃,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见微知著,届时一个也不能轻饶了去。”    不多时,安清和报与太子:“殿下,裴郡主遣人送了盆花来,说是殿下书房内过于素净,如今好事将近,该添些喜庆的颜色。”    太子失笑:“她怎么想起这出?”    安清和这才把凤仪宫的事一一说来,还强调了句,不独太子得了一盆,阮府大姑娘也得了一盆。    太子摇头笑道:“这个丫头,倒是聪明的紧。罢了,由她吧。”    安清和这才亲自将花几上那瓶香雪兰换下。    白玉盆璧皑皑无暇,杂色之处雕了朵朵榴花,当中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石榴果实圆润可爱。  盆中土面铺了一层白色碎石,散落着数枚五彩玛瑙点缀,大花蕙兰枝叶高耸,朵朵硕大,破土而上,粉嫩妍丽。    摆在书房这么一点缀,还真是添了分烟火气,娇而不媚,艳而不俗。    太子望之生笑,徐徐说道:“清和,我这个表妹心比玲珑多七窍,一点也不似才十三岁的人啊。”    安清和低头回道:“郡主多慧,心智确实超乎其龄。”    太子点头:“不止于此。有时我看她天真娇憨,直率活泼。可有时,我只觉得她那双眼睛深探人心,她脑中所想,只怕远甚我所见之。”  上回书房两人对视之间,她小小年纪竟能持得住,施威之下,心防不破。    安清和接话:“郡主处事娴熟自有章法,确实不可小觑。可奴才瞧着,于殿下不失为一桩好事。她越是人才出众,殿下也越能受益。”    太子转身看他,神色欣慰:“我那些幕僚虽然都是些难得的人才,但从不觉得女子能有何造化。这些话,只能与你一吐为快。幸而你也是通透明达之人,你说的很是,我们总归是一条船上的渡客,她越不凡,我越得力。”    安清和躬身:“奴才卑贱之躯,承蒙殿下不弃。能得殿下高看,时常谈论所思所谋,是奴才的福气。”    太子轻拍他肩头:“清和不必菲薄,你腹中自有天地,只是为出身所缚,到底是屈才了。”  若不是历代严防宦官弄权,以清和的才能,将来必当得起一官半职。太子爱才,常余叹息。    安清和却只是感激一笑:“得殿下此言,清和何屈之有?奴才愿如殿下赐名之意,此生安然处之,清净宁和,生而无憾,死亦无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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