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父亲去世，田家日益衰败，常年门庭冷清。田家无男丁，独有田七一女，生活窘迫。 娘亲常对田七说，等她嫁入苏家，日子就好过了，可田七看到，每次娘亲从苏家拜访归来，总要在房里偷偷抹几行泪。 不用说，田七也明白，苏家是看不上她们的。她没见过苏家的那个小儿子，她和他的亲事，是在她还未出生时订下的。彼时，父亲在朝为官，与同为大臣的苏老爷相交甚好。现在苏家应是想推掉这门亲事的，可碍于人前名声仍认了，态度恶劣一点，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因为田家非要与苏家结亲，亲事一旦定下，女儿家要想改配他人，可就十分困难了。 等到苏家小儿游学归家，田七就要嫁给他了。说是游学，想必就是游山玩水。田七没见过苏家人，但对他们印象不佳。 她不想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可自古不都如此吗，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资格，在旁人眼中甚至在她自己的潜意识里，都是她高攀了别人，她有什么理由怨天尤人？ 也罢也罢，好歹有个归宿，不必孤独终老，遭旁人白眼。 可老天还不打算放过她，等来的却是那人的尸体，据说是被什么人杀了，但凶手实在找不出，官府只将尸体送回了。原本就没有感情，田七没必要为那人伤心，可自己的未来又该如何？ 娘亲说，即使嫁到再苦的人家，也不能一嫁进去就守寡。她去苏家解除亲事，得到的却是两个字：冥婚。苏家说，他们先前还未嫌弃田家，现在田家女儿必须嫁进去，为他们的儿子守寡。 娘亲是哭着回来的。她抱着田七说：“是娘无能，娘让你受苦了……” “娘，您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不管是怎样的路，我都会走下去。女儿不孝，不能再照顾您了……”不知不觉，泪已满面。 红色的嫁衣，是那样刺目，耳边无声，眼前空白，田七在恍惚之中，完成了仪式。 不是值得欢喜的娶亲，苏家没有设宴，入夜，整个府第陷入了沉寂。 坐在冷清的新房，跳跃的烛光在瞳孔里倒映。突然间，她抱头痛哭。 就这样，要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等待老去，死亡，化灰。在女子最美好的二八年华，她经历了什么？不过是泪水与无尽的黑夜。不如现在就死去，也许来生，来生能有不一样的结果吧…… 她从袖中拿出匕首，匕首上映出她绝望的双眼。 一阵阴风吹开了房门，烛灭帘飞，刺骨的风使她睁不开眼。窗户在墙上来回撞击，发出悚人的哀嚎。房内的所有东西都在颤动，掉落了一地。漆黑之中，似乎有什么人进来了。 一瞬间，仿佛停止了呼吸，冰凉的感觉从脚尖传到了整个身体，似有一条蛇紧紧缠绕着她。门窗轰然紧闭，风停帘止，烛光自起，手中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恐惧涌上心头，她抓起被子，躲在里面瑟瑟发抖。 “你叫田七，是吗？” 什么人，在说话？就在耳边，带着叹息……见鬼了！ “爹娘竟这样待你……我都已经死了，却还要残害无辜的人……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真的是鬼吗？！ “难道也听不见吗？……罢了，我还是得在世间徘徊，不得往生。”那个声音凄楚，无奈，像在自言自语，“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呢？为什么那段记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没有人能看到我，听到我的声音，难道真无我魂归之处？” 田七听着他的话，没有恶意，倒令人忧伤，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被子打开一条缝，向外看去。 坐在床边的男子，披散着一头黑发。仅能隐约看到他的侧面，鼻梁高挺，棱角分明，一袭白衣衬得脸色更显苍白，仿佛下一瞬间就会消失不见。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他转过头来，向田七的方向看去，冠玉般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孩子似的欢喜。“你能看到我的对吗？求求你，跟我说句话好吗？我不会伤害你的！” 田七把头从被子里露出来，声音颤颤抖抖的：“你是……谁？” 他猛地扑过来抱住田七，吓得她大声惊叫，连连往后退去。 “……抱歉，我太激动了。”男子尴尬地坐回了原处，“我就是苏子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应该算是你的……夫君？……不，我唐突了！实在是因为，这些日子，我的爹娘，大哥，二哥，他们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只有你……不曾想只有你！一定是上天派来助我的！” 田七傻愣傻愣的。 苏子叶见她云里雾里的模样，才想起说前因后果。 “听闻敬山寺风景秀丽，环境清雅，途经之时，我便进去看了。走了一圈，想找个歇息的地方，转到了后院，好像看见了什么人，听见了什么话，我现在完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被刺了几剑，昏了过去，醒来后，却到了家中，看到棺材里躺着……我的尸体。我想只有弄清楚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才能找到往生之路。” “所以，你是想让我，查明你的死因？”田七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 苏子叶点了点头，热切地看着田七，仿佛她就是救世主。 田七不住地摇着双手：“不行不行，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哪有什么能力帮你？” “除了你，没有人能救我了，我也是不得已。总能想到办法的！”苏子叶差点又要扑上来了，“世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田七脸上一片阴云：“别跟我提这个……还有，你已经死了好吗！我想静静。” “静静是何人？……你不帮我，我就夜夜缠着你，让你不得安生！”苏子叶语气转冷，周围阴风阵阵。 “呃，大哥，你先消消气，我帮，我帮你还不行嘛……”田七一脸惊恐，颤悠悠道。 “早这样多好。”苏子叶恢复了和善面庞，空气温度立刻正常。 田七小心翼翼道：“您看，这时间也不早了，我是人，需要休息，这件事，我们以后再从长计议，行吗？” “嗯，待明日天黑后我再来寻你。”苏子叶心情不错，愉快地化烟而去。 田七暗暗叫苦。得，我这是摊上位大爷，稍有不慎，怕是会被他一起拉下地狱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她完全忘了自己先前还想自尽来着。 一夜恶梦。 “少夫人，醒醒，起来梳洗了。” 一个声音不停叫唤着她，她费了好大力，才从梦中苏醒，睁开朦胧双眼，瞧见床边站着个灵巧清秀的丫头。 田七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你是……” “回少夫人，我叫莲心，是老夫人派我来伺候您的。您现在得赶快起床，向老爷夫人敬茶请安。”莲心口齿伶俐，手中拿着刚拧干的热毛巾要给田七擦脸。 田七一下跳下床：“行行，我自己来！” 一番简单的梳洗打扮后便急急忙忙出门。 貌似一屋子的人就等她一个，她紧张得腿软，话也不敢说，端着茶就给那两位送去。苏老爷苏老夫人均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这老夫人，虽称呼前有个“老”字，想必平日注重养生，加之本来年纪也才四十出头不多，看上去挺年轻，除了因悲伤而带来的倦色使皮肤黯淡许多外，脸上都没什么皱纹。但这严肃的表情，实在想让人敬而远之。 老夫人接过茶，对苏老爷说：“这丫头甚是迟钝，灵气全无，要不是子叶……我怎么会接受这种儿媳！”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田七更觉尴尬，越尴尬越说不出话来。 苏老爷象征性地喝了口茶：“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虽是以这样的方式嫁进苏家，也得守好自己的本份，苏家家训必须熟记于心。早膳过后，让月吟带着你在府中转转，熟悉下环境。” 姚月吟是苏家长子苏子衡的夫人，世家大族之女，爱好书画，性格温婉，和眉善睐，易令人生亲近之感。 她微微点头，柔和笑道：“田七妹妹定是初来陌生之地，太过紧张了，月吟会带着她好好适应的。” 田七感激地看着她。真像是一股温暖的春风啊，吹散了萦绕在心头的阴霾。 膳后，姚月吟带着田七，转到了苏府的后花园。 “现在这季节，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田七妹妹，不知你喜欢什么花呢？”姚月吟问道。 “嗯，应该是，兰花。大嫂，您就直接叫我田七吧，四个字太生分了。”田七主动套近乎。 姚月吟侧头，眨了眨眼：“那我叫你小七吧，多亲切。” 田七捧着双手：“好啊好啊！大嫂，我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可对你却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我能叫你姐姐吗？”这是真心话。 “嗯，当然可以。”姚月吟微笑。 这么愉快地闲庭漫步。 “对了，姐姐，早听闻苏府有个藏书阁，卷帙浩繁，不亚于皇家书库，不知我能否借阅几本，闲暇时也可有个事做？” “这你可问对人了。几年前我嫁入苏家，爹见我喜爱书籍，将藏书阁的钥匙托与我保管了。你想看，随时可以找我，看多久都行，唯一的要求是，看过后要完好无损地归于原处。” “谢谢姐姐！”田七简直想要亲上去了。 田七捧了几本书，与姚月吟道别后，准备回屋研究。 “前面的，莫走这么快，小心摔着。”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话音刚落，田七就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 来人挡在她面前，被阳光笼罩着，高束的长发闪耀着盈盈光泽，两侧刘海随风轻扬，剑眉下的双目炯炯有神，嘴角边挂着一缕浅浅的夹杂着几分忧伤的笑意。 “这不是我那可怜的弟妹吗？怎么，这是要做什么去……” 等田七反应过来，手中的书已到了他手里。这是苏子叶的二哥苏子晗，自幼跟随大将军萧破军习武，想必身手不凡。 他一本一本看了田七借的那些书，一脸黑线：“《九州异闻录》《异事纪年》？……《阴阳道法学》《天地神鬼说》《神宗驱魔术》……你该不会是想给我们家，下什么咒术吧？” 虽然以前没接触过苏家人，但对苏家的情况，也是有所耳闻的。据说，苏子叶和这苏子晗因只差了两岁，年龄相近，苏子晗的性格又比较开朗洒脱，喜欢带着小弟到处玩闹，所以二人关系比较亲近。而大哥苏子衡，是个沉稳谨慎的人，从小在父亲手下学习为官之道，最多也是看着他们玩一些小孩子的游戏，从不参与进去。 田七想了想，不如可以请他帮忙：“那个……您相信这世上有鬼魂吗？” 苏子晗皱眉看着她：“子叶丢下大家走了，我们都十分悲痛，但人还是得向前看，为了避免再度陷入沉痛，我们都更愿意假装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仿佛他只是仍在外游学未归家。我知道你也很难接受，但不要过度臆想，伤人伤己啊。” 田七抿了抿唇，认真道：“不是的，就在昨天晚上，我见到了他的鬼魂。我以前从未见过他，就算是臆想，绝对不会有如此鲜明的形象。他说你们都看不见他，但我清楚，他是存在的，所以我想看看，书中对此有何解释。他要我帮他查明他被害的原因，我觉得我自己还没有这个本事，或许您能有什么方法……” 苏子晗将信将疑：“若果真如此，我们又看不见他，你有何方法证明？” “若我跟其他人说，他们也许会认为我疯了，但您和他关系最亲近，所以我想请您帮忙。这样，您今天晚上，来我房间，我有办法证明。” 虽然田七的眼神很真诚，苏子晗还是起了疑心。 “你这般邀我，大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有理由相信……”他突然俯身，凑近田七，“你在勾引我。” “额……”田七赶紧退了好几步，慌忙摇手，“没有的事，我才不是那样的人！” “玩笑话，莫当真。”苏子晗上前几步，把书还到田七手里，离开了。 这个二哥，竟然开这样的玩笑，实在有些过分了。也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吧。 黄昏，田七称自己要早点休息，让莲心也回去睡觉。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彩隐入星河时，田七心里升起一股不安。毕竟，与鬼打交道可不是什么乐事。 来了吗？来了吗？田七盯着《神宗驱魔术》上那句“勿将气息暴露于死物”，大气也不敢出。 没动静？不会是被哪个道士收去了吧？那可太好了。田七转了转僵硬的脖子。 啊！！！ 田七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尖叫声扩散出去。用力深呼吸着，可心脏还是狂跳不止。“你……你是何时到我身后的？” 苏子叶双脚浮在地面上，一身白衣毫无生气，披散着长发，苍白的脸庞呈半透明状，上扬着嘴角笑得很诡异。“我来了许久了，只是你太入神未发现。在看何书？” “没、没什么，打发时间的。”田七立刻把书卷进衣袖，定神道，“你没有忘记自己是鬼魂吧，怎么着也得给我一个征兆啊，突然出现，怪吓人的。” “我明白了，以后会注意的。”苏子叶想着，毕竟是有求于人，态度得好点。 “我把你的事告诉了你二哥，过会儿他会过来，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苏子叶垂下眼来，神情委屈：“他会相信我的存在吗？” 田七斜眼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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