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夏枯草正是花期,药圃西边的大片地上满是淡紫色的小花儿,一簇一簇,享受着难得的午后清风。    顾七荷放下镰刀,望着装的满满一筐的花朵,双眼放射着欣喜的光芒:“这是今天最后一筐了,拿去城里卖掉,刚好凑得齐那老骗子要的银两。”    “连本带利么?”田埂上站着的如意惴惴问道,“虽然我们不知借据真假,但乔二是有里正撑腰的,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可别叫他们再寻出什么麻烦来,再讹诈了我们去。”    “放心,我一笔一笔算着呢!”顾七荷擦擦额上的汗,心里又默谋了一番,方点头笑道,“够了,屋里炕头还放着一包银子,加上这些,富富有余。”    这是她重生的第三个月。靠着前世的记忆,顾七荷提前铲去了秋天才会成熟的紫苏,将药圃全部改种了应时的夏枯草,终于赶在夏季结束之前,备出了乔二索要的一百五十两银子。    顾七荷长长的吐了口气。她早已换下了醒来时的那件水绿纱衫,此刻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短褂,裤脚高高挽起,线条完美的小腿上沾着泥土,仿佛刚刚出水的嫩藕。因在园子里干活,七荷饱满圆润的双颊上泛着生气勃勃的晕红,黛眉如画,一头乌鸦鸦的黑发用红绳简单束起,边上簪了朵凌霄花,唯其别无装饰,更显得英风四溢,一丝脂粉气皆无。    她望向篱笆边上,那里木槿开正艳,有不少已经开始结果,毛茸茸的,随着微风轻轻颤动。等这批夏枯草卖掉,就可以开始摘取木槿成熟的果实,秋日里需要益气清肺的老人家最喜欢它们,品相好的能卖不少钱呢。    顾七荷踌躇满志的跺跺脚下的黄土——只要过了这关,这里仍将是顾家的天地,谁也没法将药铺从他们手中夺走,就算是老天爷都不行!七荷甚至开始筹划今后的生活,要如何勤加耕种,一点点将药圃扩大,再多添些药草,好将阿爹的手艺发扬起来,到那时,什么乔二,什么乔松年,统统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    如意却理会不到姐姐这般心思。她自幼生得单弱,像个一碰就碎的瓷美人,同样泛白的粗布穿在如意身上,丝毫不显得土气,反而将她凝脂般的肌肤衬得更加细腻。因身子不好,爹娘便不肯叫她像姐姐一般吃苦,心思也比七荷简单,此刻听她说得结实,紧绷的神情亦是一松,当即笑道:“那我这就进城,下晌刚好能赶回来。”    她说着,伸手去提那筐,谁知却没提动,倒轻呼了一声。七荷过来看时,如意忙向后躲,还是七荷执意扳了她手来看,才发觉妹妹柔嫩的掌心早已起了一大片骇人的水泡。    顾七荷登时红了眼圈,“都是我不好!你原本干不惯农活,要不是这几个月我逼着你下田,也不会让你伤成这样……走,我帮你用针挑了去!”    “不怪大姐。”如意哽咽道,“只要能保住咱们家的园子,再苦点我也认了。”    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脱口问道:“大姐,爹爹有没有跟你说过,咱们家有一本书?”    “什么书?”顾七荷愣住,阿爹生前倒是逼着她念医书,可七荷那时不懂,每每躲懒不肯习学,自然也不记得家里到底都有什么藏书。    “我也不晓得。你说‘针’字我才想起,松年哥那日问我,说见没见过家里有本叫做鬼什么针的书。”    乔松年么?    七荷心里一沉。她自重生之后一直避着不见松年,委实是不知该以什么心情相对,却没想到如意竟一直和乔松年私下联络。至于那本连七荷自己都不晓得在哪里的书,乔松年是从何处得知,又为什么要打听它的下落?    她心中陡起疑云,如意却不晓得,看七荷沉吟,以为她恼了,忙过来笑道:“姐,我不是故意提起松年哥的,你别伤心。”    七荷回过神来,瞧着小猫儿一样可怜兮兮的妹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不伤心。乔松年算什么?你和阿宝才是我的心头肉。”    “真的?”如意的眼睛一亮,“你真的不在乎松年哥么?我以为他不来看你,你心里恨他无情,其实松年哥他……”    “松年松年!”顾七荷满不在乎的一抹脸,几条黑道子登时印在左颊上,“你再提这个人,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给药圃当肥料!”    她口中佯怒,眼里却含着笑意,看得如意心头一松,从袖中摸出帕子,偎过来帮她擦去泥土,笑道:“大姐最疼我了,怎么会那样待我?我们姐妹不是约好,就有天大的埋怨,数三个数之后也要和好的,对吧?”    “对对对,我的如意小心肝说什么都对!”    顾七荷含笑看妹妹掰着手指头——是的,她还没失去药圃,她还有如意跟阿宝好好的在身边,只要够努力,就有再多的磨难,她们一家人也必定可以平安度过,至于有没有男人的帮助,都不会改变顾七荷的决心!    她甩甩头,自将竹筐背上肩头,又揽过妹妹的腰身笑道:“如意小心肝,明日吧,等明日我去城里卖了这筐药草,给阿宝买些糖,给你买盒胭脂,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说不定赶到年下,提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呢!”    “大姐又胡说!”如意羞红了脸,忙往边上闪避,“你身上都是臭汗,我这是才换的衣裳!”    顾七荷大笑着,不由分说的在如意脸上猛亲一口,看她佯装嫌恶的擦脸,方道:“你先去屋里歇着,我收完这些就去做饭!”    **    夜凉如水,顾七荷洗去了一天的燥热,随手将头发挽了挽,想着明日便可将债还完,不由得一阵轻松。原来命运倒转,是让她学会经受磨难,而不是随波逐流,落得前世那样凄惨的结局。    天边月圆星淡,七荷揉揉酸痛的肩膀,大大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今晚必要好好睡一觉,明日才有力气迎接新的生活。    “七荷!”    有个少年的声气在身后低唤,顾七荷心里“咯噔”一下,僵硬的转身,果然看见了趴在墙头上的乔松年。    “七荷,你到后头来,我有话跟你说。”他说罢跳了回去,一溜小跑绕向了后边。    乔松年来做什么?    乔松年来做什么?    顾七荷迟疑着,有心不理乔松年,却又怕他再唤,惊动了云峥或是冯伯,只得快步走到后院柴房,将窗子轻轻打开一个小缝。    “七荷,好久不见!”    乔松年兴奋的上前,却被顾七荷抬手阻住:“深更半夜的,你休要大声,若是被邻居听见,以为有贼,只怕要拿烧火棍赶你出去呢。”    “七荷!”乔松年有点委屈,却仍是停在了一步之遥,“我跟阿爹到城外收药,就宿在左近,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少年的面容在月光下闪着光彩,双眸因见了七荷而欣喜得发亮,顾七荷陡然想起前世他们私奔的那个夜晚,乔松年也是这样的神色,看在彼时的七荷眼中,不啻是这世间最可爱的容颜。    只可惜他竟是为了那样卑鄙的目的来接近七荷。    “人你见到了,现在可以走了。”顾七荷完全不想看他。    “你怎么了?”乔松年不明就里,只当她还在为父亲的事情生气,想了想温声道,“七荷,你莫怪我,我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若敢说个‘不’字儿,他能打断我的腿!”    呵,打断你的腿和我什么相干?    七荷冷笑。如果她不曾带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她是不是还会爱上松年,放心的窝在他怀里,听他娓娓讲述想象中的未来?    回忆像夹着冰渣的雨点一般,无情抽打着顾七荷的胸膛。那彻骨冰寒的雪地,那狂如利箭的北风,那腿间的血,那锥心的恨,乔二狰狞的笑,乔松年淡漠的眼,她怎么能忘,她又怎么敢忘,是他们父子联手将七荷送入死地?    “你走吧。”七荷的声音微微发颤,“以后都不要再来。”    “为什么?”乔松年不能明白,他原以为顾七荷对他尚存情意,一见他来必定欢喜得无可无不可,谁知竟如此疏离,当即有种被冷落的难堪,脱口问道,“难道自己扛起一个家的滋味好受么?亦或是你有心逃债,不想再要你家的药圃了?”    他还有脸提药圃?    顾七荷怒从心起,刚想回呛,话到嘴边却顿住——前世记忆和如意的话交叠着回溯而来,那时七荷同松年一起出奔,路上乔松年就曾数次探问顾家藏书,只是七荷对他百般信任,从未生疑,后来乔松年见她的确一无所知,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所以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真的是为了一本书?他父子这般锲而不舍,看来若不使个手段,今后必定永无宁日。    她想着,缓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爹不过是想要那书罢了。”    乔松年听得一个“书”字,立时留了意,笑道:“你敢是想起什么了?其实就是一本旧书,你若是拿来,我再求求我爹,说不定可以把债免了的。”    果不其然。    顾七荷在心底冷笑。他乔松年也许还是前世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七荷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为爱奋不顾身的姑娘,所有为他吃的苦,流的泪,寒风中难耐的痛楚,无穷无尽的悔恨,统统混在一处,化作万仞高山,重重砸在顾七荷的心上。    为了一本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书而已,需要如此不顾廉耻么?七荷看着乔松年猴急的模样,忽然觉得那张面孔如从未如此可憎——乔松年不过是他爹的一个傀儡,叫上东不敢往西,说杀人便给递刀,唯求奉承父亲以自保,这样一个人,当初你怎么会觉得他是你的终身依靠?    愚不可及!    顾七荷摇摇头,她已然平静下来,坦然对上乔松年探询的目光:“你真想知道那本书的下落?”    “你想起来了?”乔松年一阵兴奋。    “想是不用想的,这么人人想要的一本医书,我自然是放在安全的地方。”顾七荷笑得万分和蔼,“可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乔松年被她刺得一愣,脸上红了红,真想拔腿就走。但拿到书回去跟爹爹请赏的念头立时冲淡了不快,他搔搔后脑,“你不想说就罢了,反正我也不是专为那书来的,只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    他说得极诚恳:“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分比别人不同,如今见你独自受苦,心里真是不忍。”    来了。    顾七荷的腮骨轻轻动了一下。你当日倾心托付的男人,原是一个引她上钩的钓饵,乔家父子一个装好,一个装歹,骗了顾七荷入彀,一嗣发现她全无用处,便偷偷将她出卖给父亲,更要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还是松年哥的话暖心。”顾七荷明眸闪动,叹了口气方道,“我其实也不知那书到底有什么紧要,翻了又翻,字都看不太懂,但毕竟是先父遗物不敢丢弃,所以就藏到……”    她蓦然停下,看着伸长耳朵等下文的乔松年,那人正扒着窗框静听,不见她说完就住了声,忙追问道:“藏到哪里去了?”    “藏到……”顾七荷心中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一口井里。”    “井?不怕水泡烂了么?”乔松年诧异道。    “不怕!”顾七荷宛然一笑,“是口枯井,又没有风,又没有水,只是怕长霉,该早些取出来的。”    “不如我帮你取?”乔松年果然中计,双臂一撑窗台,几乎跃身过来,怎奈顾七荷牢牢抵住窗框,竟又将他挡了出去,只得赔笑道,“你好歹告诉我那井在何处,就不拿出来,也该换油纸包上一包的。”    顾七荷不想他居然信了自己顺口胡诌的话,一发笑得甜美:“还是松年哥想得仔细,很该如此。只是天长日久,我又事忙,一时竟没空去取。”    乔松年急了:“这怎么使得?不如我替你取出来,包好再原样放回去……你晓得我的,最是细心不过。”    细心?你原来也有心么?    顾七荷收了笑:“松年哥说得对,原该拜托你的。只是我们姐弟欠着人家的银子,一时之间节衣缩食,连张包书的油布都买不起,你且回去慢慢等着,我若攒够了钱,自然会去告诉你的。”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不等乔松年回话便往后退了一步,“砰”的将窗扇牢牢合起。    慢慢等着吧乔松年,等到死都不会有的!    顾七荷咬着牙,强迫自己一步一步朝卧房行去,像是没听见乔松年急切的唤声。人生如梦,转瞬即醒,那些用性命去偿还的过错,是不可以再犯一次的。这辈子的顾七荷不会再相信任何人的花言巧语,前世的姐弟惨死,今生的痛失家园,一笔一笔,她都要如数奉还!    报复的快意和对前世的感慨交错而来,顾七荷昏沉沉合眸,眼前是如刀的霜风,漫天的雪花伴着无尽的痛楚扑面而来,刀子一般割痛了顾七荷的心。    “你不是我顾家的女儿,你自有你的去处。”    又是一场含着泪的噩梦,阿爹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黑暗中,仍旧是面若冰霜,仍旧是毫无感情的责难。顾七荷望着满室斑驳的月影,压抑的吐气,再也难以入睡。    **    第二日的天气分外可爱,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也不知是顾七荷心情太好,抑或是天公都给面子,去城里的土路都特别的好走。七荷一路进了城门,耳畔全是街边店铺叫卖的声音,那些往日听来嫌聒噪的吆喝,此刻反倒不能更悦耳。    “顾家大丫头!”楼上有人唤她,七荷抬头看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耳听得一阵急促的楼板响,有个老婆子赶下来拽住顾七荷,也不寒暄,便往屋里拖去。    “孟婆婆你这是作甚,敢是你孙子夜里还哭?”七荷忙着挣脱开,又气又笑道,“我今日事忙,你先照我那日给的方子吃着,明日我专程过来看他。”    那婆子却一摆手:“哎呀我说七荷,你虽长得不差,却可惜破了相,一时也难寻婆家,我早就说帮你寻份差事来做,总比抛头露面,风里来雨里去的要好。”    “破相”二字刺得顾七荷心里一痛,却没说什么,只伸手摸了摸额上那泛着粉红的月牙形疤痕。都说世上没有后悔药吃,这个伤疤就算是她改写命运的代价吧,如此想来,却也划算得很呢。    孟婆子却不理会,抽出腰上的帕子擦擦嘴角又道:“我和你说啊,那些大户人家里的丫头啊,吃得好穿得好不说,就是每月的月钱哪,也……”    “孟奶奶,我的亲奶奶,多谢您心里想着我。”顾七荷哪里有心思和她兜搭,一头笑着应付,一头便往外走,“等我哪天不种药草了,必定来找您牵线搭桥!”    “哎你这丫头!”孟婆子瞪眼,“我的话你还信不得么?老身可是平江府最有名的牙婆,多少高官富商的丫头小厮都是经我的手买来,别的不说,城里大户人家的后堂老身直出直入,府台大人的小儿子还认了我做干娘呢!”    她发觉自己说跑了题,忙圈回来道:“要不是看着你一出手就治好了我孙子夜哭,我手里这上等差事还不介绍给你呢!哎哎哎你别走啊七荷,上次的诊金我还没给……”    “不用了,也没几个钱,您留着给孙子买糖吃吧!”    顾七荷溜到街上,心里只是暗笑——虽说孟氏是好心,但七荷自家就有产业,无端端怎会心甘情愿跑到富人家里听人使唤,束手束脚的浑身不自在?    她快步疾走,到相熟的医馆出脱了药草,赶着买了些冬瓜糖和糕饼,又去脂粉铺子给如意细细挑了些水粉,统统用布包包好,连饭都顾不上吃,即刻就往回走,岂料快到村口的时候,已经听见前头顾家的方向人声鼎沸。    不好!    她惊出一身冷汗——这情景和前世大不相同,乔二竟然提前来了,而且多带了好些家丁!若不赶快回去,天知道那混蛋会对如意和阿宝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儿来?    果不其然,院子里灯烛火把亮如白昼,乔二大模大样堵在当地,正指点着从人往门上贴封条,妹妹如意和小弟阿宝避猫鼠似的躲在一旁,全然不敢上前拦阻。这情形似曾相识,看得顾七荷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赶上前去大声喝道:    “姓乔的,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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