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上书册你不要动,乱是乱,我心中有数。” 云峥没有回头,像是早就知道七荷在书房门口似的,自顾自吩咐道。顾七荷低低应了声,将茶碗奉上,自寻了鸡毛掸子扫灰。这位云公子说是刁钻古怪,其实日常起居极其随和,只除了不许七荷动他藏书,其余别无他事。 “老冯以为你跑了。” 云峥微笑着,接过顾七荷奉上的茶碗,呡了一口茶又道:“那日吴家请吃酒,冯伯满院子寻不到你,还以为你跑了,要报官呢。” 七荷也不看他,只用随手用帕子擦去了案上水迹。她虽跟着阿娘学过些针灸的皮毛,却从未拿活人练过手,当时扎针的时候抖得厉害,这都好几日了,至今想起还心有余悸。若是折腾了一气又不奏效,吴家闹起来,这人会不会真的拿自己顶缸? 可你救了人,心里不也蛮得意的么? 七荷瞟了一眼云峥,那人却似若无其事,立时觉得自己被他耍了,可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撇撇嘴道:“我说过会留下,就一定不会走的。” “那我倒是信得及。”云峥垂下眼帘,盯着茶碗里漂浮的茶叶,“若是病人治坏了,你跑掉还说得过去,这里分明是手到病除,你回来领赏还来不及呢。” 又来了,顾七荷暗地里撇嘴。这人明明心地不坏,却每每必定要拿话来伤人,仿佛看她的窘态,比世上一切的笑话都有趣! 七荷心里别扭起来,出口的话便没那么和顺:“公子说的是。我第一日入云家,就帮公子医好了这么重的病人,可不知公子赏我些什么呢?” 她背对着云峥,语气不咸不淡,云峥不用问,也知刚才的玩话惹恼了这丫头。他孤傲惯了的人,家里上下对他是宠,到了外头,病人家属又言听计从,早养就了一副说一不二的性子,这会儿顾七荷虽然没有当面反驳,话音里却满是蒺藜,全没个下人的模样。 但他只沉吟了片刻,便释然了。比起一眼能看到底的顾七荷,起先那个几个女仆显然受了什么人指使,活计不好好做,每日窥着眼不知在打探些什么东西。后来的银屏倒是千依百顺,只身上骨头不够二两重,人没来几天,衣服倒越穿越少,末了索性在他的茶里下了药。 可笑!那些人不会以为,单凭一个这样简陋的圈套,就能把让云峥将秘密和盘托出吧? 只银屏自己是百般抵赖,死活不肯认承下药,还是冯伯同陈管事一起,连唬带吓的将人搓弄出去,也不知送去了哪里。 眼前这丫头却奇,初见那日云峥故意试她,却被她毫不犹豫的呛了回来,好胜之心在眼里燃烧,全不顾云峥这厢暴跳如雷。 是个有骨头的。 云峥放下茶碗,望着顾七荷绷直的脊背,忽然灵光一闪,笑道:“赏你五十两银子,放你自由可好?” “我……”顾七荷愣住。拿了银子回家当然是好,但自从那日在吴家施针,亲见病人在自己手下起死回生,那份激动和荣耀,却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她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一闪即逝——刚来时说得虽是托词,但如今现放着云峥这等名医,若是能借此机会学了医术去,不也可以改变寄人篱下的命运么? 就只怕他不肯教! 顾七荷想着,登时暗悔一时口快,竟给自己下了个套,此刻被云峥轻描淡写说出,倒让七荷自己都不知如何答言。 软语求他么?冲这人的脾性,必定还有更难听的话怼回来。 拿云影湖的事威胁他么?不,顾七荷摇摇头,虽说她不知云峥为何要隐瞒,但始终是他救了自己,那日情急之下说来已是不该,万不可再如此不识起倒。 不如志诚些,有什么说什么罢。 她顿了顿,款款绕过桌案,极温顺的蹲身施礼:“公子,您要赏我,不如教我些医术,我是真心实意想拜您为师的。” “嗯?”云峥没言语,只一挑眉,等着她往下说。 “我爹娘死的早,下头还有年幼弟妹,若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能帮他们撑起家来,将来还有谁肯看顾我们?” 她的语声轻颤,叫人听了心里莫名一疼。云峥修长的手指描摹着案头的青铜镇纸,神色亦凝重了起来:“跟着我未必是你的福,只怕还有过不去的凶险。” “我不怕!”顾七荷倔强的扬起下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当知生的可贵——还有什么能比烂在湖底更可怕呢?” 这是云峥在湖边告诉七荷的话,她倒记得清爽。云峥凝视她移时,点了点头:“当真么?” “当然是真的!”顾七荷急道,“公子不信,我可以发誓……” 云峥望进她的眼睛,像是在分辨这些话是否出自肺腑。顾七荷坦然迎着这目光,明澈的双眸内带着微澜,像是泪,又像是希望的火花。 “不用。”云峥面上又浮起那种满不在乎的笑意,“反正我也没打算教你。” “你!”顾七荷一口气噎住,望着云峥若无其事的笑容,真想去花园里抓一把牵牛子拌在饭里,给他吃个上吐下泻!这人永远是这样,一时郑重,一时嬉笑,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从斜刺里冲出来,狠狠扎你一下! “信就信,不信就算了,反正我是不离开得园的!”顾七荷说得咬牙切齿,把云峥喝过的茶碗一把捞起,顺手丢在黄杨木条盘里。 天将午时,日头的热力渐渐上来,窗上的白纱都挡不住了,满室里帘卷熏风,光摇影碎。 咦,他不回嘴么? 顾七荷呆立了许久,谁知云大少爷竟丢开手,自顾自读起了书,便也觉得没趣,收拾了东西踮脚要走。她行到门边上,却又蹙了回来,迟滞了片刻,终于还是为难的嗫嚅道:“公子,今天是十五了。” “嗯。”云峥没有抬头,只闷闷答了一声。 七荷瞧着他的眉毛,有点失神。这人长得真是该死的俊俏,白得透明的面上,高挺锋利的鼻梁,衬着两道有力的浓眉,活似乡里庙会上,那扮了神仙的小生。 不,比小生还好看! 顾七荷搅着衣襟,心里有点怨恨自己不曾读书,否则定能想起更好的词句来形容云峥。他极瘦,宽肩下头是狠狠削进去的细腰,斜倚在床边的贵妃榻上,两条长腿自在的伸展开来。明媚的阳光从云峥背后投射过来,在他的发上染出淡淡的棕色,整个人都像托在一轮明亮的晕轮之中,清朗,脱俗,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 重活一世,她不再是从前未经人事的小丫头,原以为自己久历沧海,却谁知还是被一个不相干的男子撩动了心弦。 “嗯?”云峥眨了眨眼,提醒七荷她还有未说完的话。 “哦!”顾七荷醒过神来,忙补充道,“我听陈管家说,每隔十五天,大宅那边都会放下人们半日假,所以……” “你要回家么?” 许是因为半靠在椅上,云峥的声音懒懒的,听在七荷的耳中,有种说不出的和悦……等等,你才刚顶撞过他,如今又发什么癔症? 顾七荷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摆脱这魔咒一般,将眼神挪开,只瞪着他边上的花架,赌气道:“公子若是不许,那便不回也罢。” 没有人答话。 七荷正诧异,忽听云峥“扑哧”一笑:“我的话,几时这么管用了?” “不许就不许!”顾七荷有点着恼,“不让回家罢了,非要阴阳怪气的欺负人么?” 她柔润的双唇嘟着,眉目间满是“被欺负”的愤懑,倒让云峥一个莞尔:“我欺负你还用阴阳怪气?” “你!”这口气让顾七荷登时想起方才他调侃自己的样子,一发急了,“公子要作践下人,明着来就是了,何必含着骨头露着肉的,叫人哪只眼睛看得起?” 她这般气急败坏,云峥眼中的笑意却愈深:“这么着说,只许你气我,我气你就使不得?” “我……”七荷没得答对,一甩手就走。 云峥望着她的背影微笑。他方才差点以为这丫头又要提湖边的事,不想顾七荷的反应却单纯得像个要不着糖的孩子。 你也有今日么? 云峥唇角微弯,眼看顾七荷前脚已在门外,方出声唤道:“你几时去?” “按规矩都是午后去日落回,若迟了是要扣月钱的。”顾七荷卡在门槛上,气咻咻道,“反正也去不成,公子问这做什么?” 云峥这才明白她会错了意,摆摆手道:“你可以早些去,若晚了,不用急着回来。” 这么好? 顾七荷愕然移时,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宜沉默,忙转回身,讨好的笑道:“当真?” 她那满怀期待又小心翼翼的模样,活似初次从人手里讨食的小野兔,云峥几乎立时笑出来:“当然是真的。” 这话与方才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人说。顾七荷心里欢喜,没理会到,才雀跃着要去,转身又停住了,半晌迟疑道:“公子这是赶我走么?” 这丫头是怎么做到一时一刻换一个表情的?云峥心里一动,面上却毫不带出,只挥挥手,极不耐烦的撵她道:“你只要守规矩,得园自然留你,但你若想走,我也悉听尊便。” “守规矩”么?顾七荷明眸一闪,已经晓得云峥所指便是云影湖的事,立时恢复了神气:“想的真美!我才不是那等没首尾的人!公子等着,我今儿个晚上一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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