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晴牵着妹妹向晚的小手,紧跟着俞老爷。俞老爷人高腿长,一路走的急,竟是一时没顾上她们。姐妹俩个今年一个12岁,一个才7岁,就差拎着裙子一路小跑,两人的贴身大丫鬟柳枝和九儿也紧赶慢赶追随其后。 刚走到正院上房的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向晴立刻慌了神,疾走几步就要推门进去,却赶上赵嬷嬷打里面开门出来,细看之下,她眼睛肿的像是淋了水的核桃,显见是哭过了。此刻她手里还拿着橙色的烫金信笺,正是母亲范氏的名帖。 赵嬷嬷是范氏的奶娘,自范氏出生就陪在她身边,陪嫁来俞家一直照顾范氏的饮食起居。范氏年幼丧母,自小失怙,她和赵嬷嬷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母女。 直到永安三年,赵嬷嬷得了鹤膝风,不良于行,不得已才在府衙后巷买了房舍荣养。因为放心不下身体日渐衰弱的范氏,赵嬷嬷隔三差五就来上房探望,和两位小姐也是极熟稔的。 “嬷嬷,母亲她到底怎么样了,早上还好好的,怎么这一时三刻不见就咳的如此骇人了”俞向晴顾不得见礼,拉着嬷嬷的手就红了眼睛。 “嬷嬷刚打里面出来,夫人她可安好?可是旧疾犯了?”俞文川也被这咳嗽吓了一跳。心里思忖,夏末诊的脉,不是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吗? 赵嬷嬷赶紧上前给俞文川见礼,又抹掉了眼角泪痕,哽咽答道“夫人她确是秋咳犯了,加上风寒没休息好,所以更加凶险了些,夫人不让惊动老爷,老婆子只好取了夫人的帖子去找大夫。”赵嬷嬷如今是良籍了,自然不用再称奴婢。 “嬷嬷且去,让吴管家亲自跑一趟,务必快点把刘医正请来。我进去看看夫人。”虽然二人冷战月余,俞文川还是很看重发妻的,他心中也觉得范氏这次病的较以往更重了几分,不免忧心。 向晴刚要进屋,就被向晚拉住了衣角。 “姐姐先放宽心,刘医正头午来都没说母亲有什么不妥,我们这样冒失进去了,只会让母亲挂心。”向晴还红着眼睛,看见妹妹递来的手帕,连忙擦掉眼泪,姐妹两人携手跟在父亲身后进了正房。 转过屏风,到了里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原来是地龙早早烧了起来,姐妹两个成日在范氏身边,已经见怪不怪。俞文川虽然久不到正房,心里却是了然,范氏畏寒,每年冬天上房的银霜炭总得添了又添,这沉疴却日益顽固,不见起色。 范氏那一阵咳嗽勉强压下去,刚由丫鬟秀儿扶着躺下,就听见门口有动静,又挣扎着坐起身来。 抬眼就看见多日不见的夫君俞文川,身后的一双姐妹晴儿和晚儿满眼关切,范氏顿时心中五味杂陈。 夫妻十余载,从最初的琴瑟和谐到如今的相敬如冰,她范秋荻同俞文川怎么就走到了今日这步田地? 曾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是怎么破灭的? 是了,在林氏入门时她就死了心,在庶长子出生后她就认了命。时间磋磨,斗转星移,慢慢的,鹣鲽变怨偶,知心成路人。 强悍跋扈也好,色厉内荏也罢,范氏从不肯在女儿面前失了体面。退一万步讲,谅他俞文川也不敢宠妾灭妻。 嘘寒问暖过后,俞文川难免说起了今日家中的大事,无他,虽然没有接到正式委任,但得提前做好举家北迁的准备。这些少不了她这个当家夫人操持。 俞文川前脚刚走,赵嬷嬷就从二门上回来了,自有外院的管事拿了名帖去请人,她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姐,转身又奔回了正房。正赶上姐妹俩插诨打科,变着法的逗范氏开心,哄着她喝刚刚炖好的银耳雪梨汁。 赵嬷嬷抹抹眼泪,整理好微乱的鬓角,转身进了屋。 范氏见赵嬷嬷回来了,本就有事嘱咐,于是就让姐妹两个先回房,一并屏退左右,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低声叙话。 俞文川这厢刚出了正院,本打算去外书房再修书两封给昔日同年,打探下上京的风向。却被林姨娘派来的丫鬟小珂拦了个正着。 因为连日公务繁忙,加上和范氏冷战,俞老爷已经有阵子没宿在后院了,这林氏几次三番来请,想必真是有什么要紧事,再说,瑞儿养在林氏身边,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拂了林氏的脸面,遂决定先去西院的林姨娘屋里坐坐。 西院里住着俞老爷的三位妾氏,并一众服侍的丫鬟嬷嬷,加起来总有二十几口人,院子虽然轩敞,架不住人多口杂,有个鸡零狗碎的,不用隔日,整个院子就都知道了,俞老爷其实是不喜欢过来的,每个月也就只有那么五六天宿在姨娘屋里,更多的时候是略坐坐就走。 别看俞文川如今已经是四品府官,他身边只有三个妾氏,而且还是年纪不轻,颜色不娇艳的那种,在同僚中,也实在算得上是洁身自好的很。 要说这三个妾氏,都不是他俞文川自己满心欢喜纳的。 这头一个纳进门的就是林姨娘。 林姨娘闺名宛若,出身清白,和俞文川还连着亲,在三个妾里面身份是最高的,更不用说现在府里唯一的小少爷瑞哥是她生的。 按说,纳个亲戚家的女眷当妾是有些说不过去的,而且俞文川彼时正在冀州任监察使,职在体察民情,官声是顶顶要紧的,纳林氏进门,只能说,实在是事出有因。 林宛若本是冀州人士,因为家道中落,父亲早亡,自十二岁起就和寡母寄居在姨母家里,姨母是张府的当家主母,上面还有个太夫人冯氏,却早就颐养天年,是个万事不管的。母女两个住的倒也安心。 这一年,林宛若十五岁,长得是如花似玉,温柔可人。眼看花信将过,这亲事却始终没有着落。姨母代氏没少帮她相看,每每女眷的聚会也带她在身边,可惜因为她家世实在落破,始终无人问津,而亲姐又舍不得宛若嫁去穷门小户吃苦,代氏只好向素来和善的婆婆冯氏求助。 这日,张府的太夫人冯氏带着家里的女眷去参加冀州知府太夫人的寿宴,想到儿媳妇的请托,就把林宛若也带上了。 旁人不知就里,代氏却是知道,这冀州知府太夫人和家里太夫人冯氏是嫡亲的姐妹,如果能请得动知府太夫人说媒,宛若的婚事就成了一半。 酒宴过半,长辈们还在酣谈,林宛若在小丫鬟的指引下前往净房解手,从净房出来的时候,那丫鬟领了别的差事就没等她,林宛若不知怎的就走岔了路。 途经一片荷塘,满池的荷花开的正好。林宛若不禁看呆了,她莲步轻移,伸手去够池边那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蕾,好巧不巧地,这段栏杆年久失修,这一探身,林宛若一头便栽了下去。 池塘里淤泥颇深,林宛若扑腾几下,都来不及呼救,眼看就要沉底。 都说时也,命也,人要走背那也是上天注定。 这话说的不是指林宛若,若论倒霉,还得算打这荷花池边路过的俞文川。 俞文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能说因缘际会。这冀州知府太夫人不是旁人,正是他俞文川的嫡亲外祖母。他刚办完公事下了值,先去外书房见过了舅舅,就直奔后宅去给老夫人贺寿。按说他一个外男,平时肯定不会一个人大大咧咧地在内宅乱走,可是赶上府里饮宴人手不够,他又是正儿八经的表少爷,平时没少到后宅给太夫人请安,今天就让他落了单。 途经荷花池,俞文川眼见一个穿桃红色的小丫鬟栽进了池子。 人命关天,他没想太多就跳下去把人救了。 这人是救过来了,却也给自己惹上了麻烦。 俞文川把人捞上来才发现林宛若身上不是丫鬟的打扮,心道不好,这一拉一抱的,虽不是实打实的肌肤相亲,可也算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这事传出去只怕不能善了。 两个人落了水又一身狼狈,一路梳洗更衣,到底惊动了府里长辈。 为了给林家一个交代,也为了俞文川日后官声,林氏宛若最后成了俞家的姨娘。 与人为妾,林宛若原本是不肯的,可是架不住俞文川一表人才,前途远大,自己又出身卑微,还坏了名节,想找个更好的是万万不能了,于是狠下心许嫁了。 一般人娇妻美妾在侧,都过得风流快活。到了俞文川这里,却是水深火热。 和妻子成亲五年,孩子都生了一个,两人向来琴瑟和谐,鹣鲽情深,这林氏一进门无疑成了扎进两人中间的一根刺。 起初俞文川是很少宿在林氏屋里的,可是架不住她温柔解语,小意逢迎,反观范氏每次都对他横眉冷目,两边段数立见高下,不过月余,俞老爷也不愿再去用自己热脸贴人冷腚,难免疏远了范氏。 直到有一日范氏突然晕倒,下身见红不止,俞文川才知道妻子有了两个月身孕,可这个孩子到底没能保住。 心痛之余,俞文川更觉得愧对妻子,可惜范氏已然哀莫大于心死,大夫说,她这辈子是不会再有子嗣了。 其时,范氏是想过寻死的,可是看到床边刚满三岁乖巧懂事的女儿,她到底咬牙挺了过来。 随着一颗死心颓败的,还有范氏的身子骨,打那时起,正院的小厨房里就成日煎着药,四处寻访来的名医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 等到范氏将养了两个月能够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将陪嫁丫鬟红英开了脸,给俞文川做了妾。 从此,后院少了一个聪明能干的管事大丫鬟,多了一个默默无闻的俞府谢姨娘。 到了苏姨娘这儿,就更加上不了台面。 俞文川初到潞州时,有一次到知府家赴宴,不想酒后失德,收用了一个伶人,知府大人有意拉拢,就将这个伶人赠予俞文川为妾,他当时被灌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就把人领回了府,次日反悔也来不及了,这伶人也就是如今的苏氏。 说起来,在这西院里,林姨娘有子腰杆硬,谢姨娘是二小姐生母,又有夫人撑腰,唯有这个苏姨娘既没有后台,出身又低贱,却独独只有她入了老爷的眼。每次俞老爷来西院,多半是宿在她屋里的。 今日俞文川一进院门,苏氏打西厢房窗户就看见了,等到她涂了口脂往屋门口迎,眼见老爷进了西院的正房,她不禁气恼,感情今天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气得摔门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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