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移,四面雕空玲珑木板盈满光华,流云百幅,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此刻俏然若生,五彩销金嵌宝的博古架,一槅一槅,贮书处,设鼎处,安置笔砚处,供花设瓶,安置盆景,皆有暗影,小小庭室中,登时生出些魑魅魍魉来。  李疏的面庞半隐在暗影之中,光影交叠处似有冷笑,道:“几年不见倒是长进不少,如今都能写信了。”  江嬷嬷一脸讪笑,道:“二公子如今可成器了,也不枉费老太太专门请了教书先生来指导他。”一边说着,江嬷嬷将信呈出。  青萦拿了信,呈给李疏,扉页上“阿姐亲启”四字是十分工整的馆阁体,写这封信的人一定在朝为官有数余载,且极有可能在翰林院任职过,整个刘家能写出这种字体,只有两个人,一是大伯刘田,时任从四品的国子祭酒,另外一个就是她的生父刘祎,同样从四品的谏议大夫,刘家没什么祖上余荫,二人都是科举出身,现在地方上有些许业绩后,京察时升官,最后在京城落脚,二人可以说是浸、淫官场多年,当年若不是皇太后护着她,刘家要想拿捏她的婚事岂不是轻而易举。  展开信纸,抬头就是“不奉清谈,忽将数年。揖别丰标,瞻圆几度。不亲乏宇……数易春秋。”此等晦涩难懂,古板拗口的词句可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  李疏两世看到此信,心中如冰锥刺心,信中所写之事言明,刘成自己要随着冯延贵将军去西北历练,上一世李疏看到弟弟能有如此胆魄,心中还有些自豪,八年之后,刘成遣返长安后,在凤仪宫与李疏相见,亲弟满面风霜,俊俏容颜瘦弱刀削,眼中浑浊不堪,看上去竟比她还老上几岁。  李疏永远都忘不了弟弟刘成在凤仪宫摔碎了花瓶,用碎瓷片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她呢?禁卫军□□刀戟加身,他还是叫嚣着要杀了她,李疏没有追究他的罪过,将他放出宫去,不想再听到有关他的一字一句,最后的消息是他在景平四年的时候,因杀妻的罪名被推到午门斩首,行刑前一晚,李疏在牢狱中看到他时,是她这辈子没见过的昳丽容颜,他抬头望向石壁上透进来的月光时,像极了母亲,可他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嘴角却隐隐有笑意,死刑似乎是他的解脱。  李疏强按下心头痛楚,扯出一抹笑,道:“他既然有如此志向,我也替他高兴,他年纪尚小,就算要去也不急于一时吧,老夫人厚待他,他也应当多尽尽孝道才是,何不等过了中秋再走呢?”  江嬷嬷一脸应承,“郡主说的极是,等老奴回去就将郡主的意思禀报给老太太。”  李疏点点头,又道:“江嬷嬷既然来了,就等过了四月初七再启程吧,勉强吃杯薄酒,也算我尽地主之谊了。”  “郡主折煞老奴了,届时老奴一定呈上贺礼来。”  晌午过了好大一会儿了,未曾用饭,李疏这时饿得心慌,懒得与她虚与委蛇,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杏杳送江嬷嬷走了,李疏心悸不已,皱着眉头强喝了几口茶,瞥见信纸上“冯延贵”三字,顿时犹如置身冰窟,青萦见她脸色煞白,担忧道:“郡主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对,奴婢立刻叫人拦下江嬷嬷!”  她刚要走,李疏急忙起身,一把拉住她,尚未说话,胸腔中一股血气冲进口中,猩红血珠喷到了青萦衣襟上,李疏急道:“别惊动任何人,快去把长公主请来!”  “好,郡主别着急,奴婢这就去!”  青萦将李疏扶到内阁里,李疏歪倒在贵妃榻上,青萦见状赶忙打开黑漆螺钿描金纹箱最底层的小格子,拿出一瓶药丸,这是皇太后赐给她续命的东西,青萦是怕郡主一口气上不来,才拿了这贵重药物服侍李疏服下。  见李疏服药之后,神色缓和不少,她才放心出门去请长公主。  乐平长公主刚刚训斥完管家,责令今日世子的事不能传出去,一面又担忧着儿子的身体,且休息了好一会儿,用了些膳食后,此刻正在房中小歇,听小厮通传郡主身旁的青萦来了,不知所谓何事,便起身让玉华为她披衣整发。   青萦一进内室,乐平长公主就闻到她身上一股不轻不重的血腥气,青萦急道:“郡主有急事请长公主过去!”  玉华拉过青萦,问道:“你这身上的血迹怎么回事?”  “郡主咯血了,郡主说不让惊动任何人,奴婢已经给郡主吃了药丸,此刻正等着长公主!”  玉华赶忙服侍乐平长公主出了门,一路上青萦在长公主身后使劲儿低着头,胸前这块不大不小的血迹确实扎眼的很,乐平长公主以为李疏又病重了,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李疏忍着胸口剧痛,回想起了一些事情,冯延贵是什么样的人,她没见过,因为这个官不算大的将军在她执政的时候已经不在了,具体因为什么她又想不起来,大概是她处理过的众多奏折中的一个,依稀记得应该是在西北犯了什么事情被卢真卿就地正法了。  李疏能想起他来,倒不是因为他是边防驻军,而是因为冯延贵有个姐姐,是当朝皇帝身边四妃之一,这位妃子封号是“荣”,荣妃冯氏在她上一世的记忆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因为她生了个儿子,皇子行十,皇帝大行后,给他的封地在甘肃以西的大月,严格意义上大月是个蛮族横生、地段荒凉的地方,十皇子无甚建树,给他块封地已经算是天恩浩荡了,可这个荣妃冯氏不怎么领情,到了封地两年后自己也做了太后,昭告天下,大月国建成了。  当时拥护这个新立王朝的就是冯延贵一支军队,当然他们最终没能泛起什么浪花,年号用了每一年就被卢真卿带着西北军灭掉了,刘成也是这时被当做叛军押解回长安的。  当时她的丈夫新帝萧兆川,刚登基不久,要处理的朝政太多了,只是处理了与大月国有直系联系的官员及亲属,刘成没死,也就殃及不到刘家了。  想来想去,这个时候刘家要把刘成送过去,十有八九是和冯延贵搭上线了,而刘成归来后的反常,大概也和冯延贵脱不了干系。他们这种人在太子身边讨不到好处就就想法子到处钻营,虽然掀不起什么惊天骇浪,只看着他们在眼皮子底下动来动去,也是十分膈应人的恶心物件!  痛楚一点一点消逝,李疏也感觉越来越困,可乐平长公主还没来,李疏只觉得等得十分漫长,有些心烦,她用力地在胳膊上掐了一下,吃痛地皱着眉。  路上乐平长公主问青萦,青萦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长公主心下越发着急起来,一踏进听雪苑的院门,几个仆人冲她行礼,她又不得不慢下步子来,故作轻松地往阁楼上走。  进了内室,青萦挑了珠帘,只见李疏蜷着身子倒在贵妃榻上,眉宇间使劲儿拧着,像是受尽了人间疾痛,她的小满可不就是受尽了痛楚吗?  “小满,小满”乐平长公主轻轻唤着李疏,“姨母来了,你有什么事要对姨母说的,身上疼不疼,姨母让大夫给你瞧瞧好不好?”  李疏缓缓睁开眼,一滴清泪滑落,嘴角还残留着血迹,血腥的气味冲着她特别想吐,乐平长公主紧紧握着她的手,吩咐玉华道:“快去沏茶来。”  李疏暗暗深呼吸了几口气,强压下痛楚,笑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来,急火攻心罢了。”  “到底是什么事?”乐平长公主是清楚她的脾性了,她越是这样表现的漫不经心,事体就越重要。  “也没什么,今日见到刘家的江嬷嬷了。”李疏喝了口茶,缓口气道。  乐平长公主一听是刘家的人,顿时怒从心来,道:“刘家的人!怎么进来的!”  “姨母先不要动怒,”李疏瞥了一眼青萦,青萦识眼色的默默退出去,“这事儿是我的人犯浑了,与姨母无关,只是现下我这边确有一件事要姨母帮忙。”  “你说吧,姨母一定尽力为你办好。”  她声音不轻不重,李疏却听出了她言语中的心疼,只是往常那个要人格外怜惜的小满不在了,她压低了哭腔,将信纸递给乐平长公主,一滴滴的泪水从空洞无神的眼中不断流出,却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乐平长公主虽然从未涉及朝中各事,但怎么说也是天家公主,能享得了别人享不了的富贵尊荣,自然也能看得透别人参不透的事情,这样小的把戏怎么能瞒过长公主,她看完后,轻轻将李疏搂在怀里,安抚道:“这事儿不用你操心,我只派人将你二弟也接过来住就是了,量刘家也不敢置喙一二!”  绢丝细腻的帕子一点一点擦干净了李疏脸上的泪痕,她抬起头来看着乐平长公主,道:“姨母,我这样躲避他们,能躲到几时?我又没有错,为何我要避着他们呢?”  李疏反手握住乐平长公主的手,道:“我一点都不怕他们,我这几年脑海中不停的在回忆当年事情的经过,我甚至记得那个人对母亲说了哪几句话,我不能这样躲下去,成弟现在一定过得很不好,很不好……”李疏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一如她当年在慈宁宫一个寻常夜晚的睡梦中听到成弟在遥远的塞外一声声叫着她,“阿姐阿姐,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乐平长公主试探地问道:“你要回长安?”  李疏点点头,乐平长公主急道:“不行!太后让我带你走的,没有太后的懿旨你不能回去。”  李疏拿起信纸,道:“姨母,你知道这封信意味着什么,他们在威胁我!如果我不回去,他们就会把成弟送到西北,拿成弟的性命来表示对十皇子的忠诚,原本我身为郡主不该置喙朝政,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么糟践我们姐弟三人,也不能任由他们富贵荣华过安稳一生!”  乐平长公主听着眼泪都掉下来了,本以为跟着太后在冷宫住的日子已经够折磨人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更磨人生气的事儿,人心可怖一点都不错,“我写折子先快马送到慈宁宫给太后,你安排妥当了再走。”  李疏转而浅笑,“好,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劳烦姨母。”  乐平长公主叹了口气,道:“说吧,与我还有什么见外的。”  “我还不是很确定,不过还是防范于未然的好,江嬷嬷这个人,姨母还记得多少?”  乐平长公主快速想了一下,“好像是你母亲身边一个婆子。”  李疏道:“这个人不太简单,我想请姨母找几个人看住她,我已经让她后天来参加宴会,届时人更多,怕是要动用姨母几个手脚利落的,并几个外院里办事靠得住的。”  杏杳送江嬷嬷回来,刚要进屋,西隔间里闪出来一个人拦住她,若不是她还算机敏,就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她回头才看清是青萦这个丫头,她语气不善道:“让开!”  青萦冷冷道:“郡主和长公主正在说话,不让人打扰!”  她言辞冷酷,杏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这么生气,见她身上已经不是早起穿的那身衣裳,道:“不让人打扰你还不在门外好好守着,大白天的换什么衣服!”  青萦也不搭理她,呆立在门前,门神似的动也不动,杏杳在江嬷嬷那儿还受了一肚子气,一跺脚回了西隔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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