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之所以被称为上古三大秘术之一,与忘情水之类的断情之物区别开来,是因为沉水香在让人忘记过去之前先得唤醒人的记忆,不仅如此,它还能让画面外的人看到一些记忆之外且与之相关的记忆,当然,这个相关,取决于被施者,因人而异,而至于它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千百年来许多研究沉水香的专家至今也找不出原因。 浓密的棠林之下,沉水香在金猊中燃烧,却飘散不出香味,游魂般飘忽不定。袅袅轻烟缓缓升起,我将其固定在重重茂密的棠叶之前,轻烟依旧不断升起,在面前铺展开来,逐渐缭绕弥漫,我不断调整这些轻烟拢成的形状,直至它铺成一面巨大平滑的布帛,上面渐渐显现出人影来。 淡白色的烟雾缓缓拢出一个少女的形态,随即,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 我叫素女。 那是属于她的心声。只有画面外的我们能听到。因为我还不太习惯操纵沉水香,所以她的身影有些闪烁不定,动作也很迟缓。静默了几秒后重又恢复。 从小,娘亲便告诉我,眉心有一颗朱砂痣,那便是美人痣,如果一个人眉心有一颗朱砂痣,那这个人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人。 娘亲眉心有一颗朱砂痣,娘亲是个美人。 我的眉心也有一颗朱砂痣,可惜,这句话在我身上失灵了。 我从小就其貌不扬,为此我曾哭着跑向娘亲,问娘亲,为什么我长得不好看。娘亲总是拍拍我的脸,擦干我脸上的泪水,然而告诉我,女大十八变,等你长大了,会变得很美很美。 我一直在等,等我长大了,长得更大一些了,我就会变的漂亮。等到我十五岁及笄之时,我没有变的漂亮,而娘亲,也在这一年病逝。这世上最后一个肯不厌其烦的骗我,给我希望的人也离开了我。 于是我进了苏府当丫鬟。 转眼,我已经在苏府呆了两年。 我刚给茶壶里上满茶,正要出门,就听见一个娇俏的女声,银铃似的“咯咯”笑了几声,接着一个好听的男人的声音响起。 苏祁已经走了进来。 素女握着托盘的手抖了抖,连声音都有些发抖,像被按耐住了,垂下头,福了福,低低的唤了一声“公子”,心却像绷了根弦似的。 苏祁微微点了下头,从素女身边走过。 紧接着,一个约莫十六岁打扮得俏丽可人的姑娘走了进来,坐在桌子前唤她给她沏茶。 她是苏祁的表妹,名唤长乐。 长乐,一生长乐,真是个好名字。 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走到哪里都被宠在手心。过不了多久,还会嫁给他。 是该一生长乐。 她默默想,握着茶壶的手不禁又抖了一下,滚烫的碧螺春顺着壶嘴流出,溅到了她的手上。 长乐原本正顾着看苏祁,冷不防被茶水一烫,大叫了一声,大小姐脾气立刻上来了。 素女连忙从腰间掏出手绢想给长乐擦擦,长乐一挥手打在她手上,踹开了她面前坚实的红木椅子,椅子滑开一段距离撞到她腿上。 她踉跄着跪在地上。 “你怎么回事?!”长乐拍着桌子大叫起来,“表哥!你快过来看啊。” 苏祁闻声赶来,望着她虎口处一片烫红,温柔笑着说:“没事儿,回头擦擦药膏就好了。” 那一脚正好将椅子磕在她小腿骨头上,磕得极深。她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却有些心慌,不知道会受到什么处罚。 苏祁放开她的手,把目光移向跪在地上的素女,道:“起来吧。” 素女道了声“诺”,正想起来,膝盖还未离地,一壶滚烫的茶水顺着她的脊背滑下,素女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一壶茶便完完全全的浇在了她的背上。 她又忙跪在地上,垂首不语,强忍着后背的痛。那痛像被倒了一层油,火烧在皮肤上,辣辣的。 而她甚至不敢去擦,连动也不敢动。 长乐把空了的茶壶放在桌子上,趾高气扬的望着跪在地上的她:“不要脸的小贱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嘛。” “长乐,你过分了。”苏祁冲刚发完一通怒气的女孩道,语气虽然严肃,却并不严厉。 对她,他似乎从来舍不得苛责。 素女觉得那痛好像更深了。 长乐昂首,看着他,又看了眼地上的素女,又气又委屈,道:“到底是谁过分!” “哟,是谁又惹了我们家大小姐。”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年轻爽朗的男声。说着,一个穿着红黑锦袍的公子走了进来。 他是陈家的三房庶子,陈旬。 从小和苏祁、长乐一起长大,听说以前常常来苏府,近来倒是不知道为什么来的少了。 素女在跟了苏祁后见过他几回。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怕他。总觉得他那双小而聚光的眼睛像是暗夜里的蝙蝠,森森可怖,仿佛一个转身,就会飞过来一口把她吃了。 所以还是苏祁好,她默默的想。说话做事,永远那么温柔,让人忍不住安下心来。 长乐板着脸不说话,气呼呼的坐在一边,陈旬看了眼苏祁,又看了眼地上的素女,嘴角轻勾,微微笑了下。 走过去勾过长乐的肩膀,道:“好了好了,我的大小姐,你消消气,好不好,今天天气这么好,别在屋里干坐着了,辜负了这大好春光,走,我陪你放风筝去。” 长乐不情愿的被他拖着出去了。 屋子里骤然只剩下了她和苏祁两个人。她突然有些紧张,跪在地上,手心出了一层汗,腻腻的,她偷偷用衣角擦干了,却又生出一层来。空气似乎都凝结了,突然很安静,从洞开的窗口传来阵阵笑乐声。 她望见他宝蓝锦袍的边缘拂动,在她面前停下,转身,又坐在桌边的红木凳上。 冰住了呼吸,心“扑通扑通”直跳。 “起来吧。跪这么久了,也不嫌累。”他轻笑了一声。 “诺。”她起身,在地上跪的久了,腿也有些麻,起身又牵扯到伤口,冷不防一吃痛,趑趄了一下没站稳,他忙伸手扶住了。 手环着她的腰,凑的那样近,呼吸低微可闻。 她忍不住心又狂跳起来,低头不敢看他,两颊生晕,直红到耳朵根子去。 他嘴角上扬,桃花眼眼角上翘,愈见迷人,笑容更深慢慢放开她:“你没事吧。” 她背上明明还在火辣辣的疼,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 他移过目光,望见她手背上一大片红肿,正想伸手去看她手上的伤口。门外一声叫喊,长乐过来拉着他出去放风筝。 她拉着苏祁,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厌恶和恨意。 素女不懂那恨意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她不招人喜欢吧。 她从来不招人喜欢,也没有人喜欢她。从前同村的小孩嫌她总爱哭骂她是爱哭鬼不愿意跟她玩,现在府里的总管骂她做事笨手笨脚,同屋的丫鬟嫌她说话畏畏缩缩的跟蚊子叫似的都不爱搭理她。 她拉了拉衣袖,用力盖住发痒发痛的手背,朝虚无的空气吐了口气,把目光望向窗外。天高云淡的四月天,日光正好,暖风扑面,苏祁在院子里跑着帮长乐牵风筝,偶尔倒映在柳树下的侧脸言笑晏晏,让她心头一阵莫名温暖又刺痛。 她记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素商时节,荒凉衰败,万物萧条。秋风凉凉,飒飒吹过庭前落叶,院内秋海棠不知何时绽放了,在风里探着头摇晃,万般衰残中的一抹洋红。 素白脸上一颗朱砂痣,素女掠过脸,低眉垂首,趋步从游廊走过。此刻,她无暇去欣赏院内花开美景,比这更重要的,是她手上端着的那套青瓷茶具。 她必须在一刻钟内赶回到后院小屋,将这套茶具清洗干净。 因为今天府里的大公子苏祁回来了。 素女窝在那一尺三寸的后厨之地,平时也接触不到什么人,只有一些和她一起打杂的丫头仆役。但仅仅是她认识的这些人,也没有一个不夸苏祁的。 比她大一岁的丫鬟阿茵曾经为苏祁泡过茶有幸见过他一面,自此便不断在肮脏不堪充满烟尘味的后厨里宣扬他有多么多么好。她没念过书,不知道该用什么文绉绉的词夸他,只一个劲儿的仰头笑着,说他长得真得很好看哩,跟朵花儿似的。 素女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可素女见过花。可即使她见过,也想象不出一个长得像花一样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她总觉得阿茵那个比方打错了,怎么会有一个男人长得像花。 或许就是这种有意无意的心理暗示,在院内被风飘过一个男人年轻声音的时候她不自觉的回头去看了一眼。 然后她愣住了。 她明白了阿茵口中说的跟朵花儿一样的意思。 不是长得像花,而是美得像花。 他着一身宝蓝色织金锦袍,束着宽边织锦腰带,昂首阔步,从海棠花下走过,硕身玉立。峨冠博带,风迎于袖。墨色发丝长若流水,服帖顺在背后,微微飘扬。 风里,胭脂红的海棠花瓣如飘羽般悄无声息落到他纯黑的发间。洋红夹白的一瓣瓣,轻柔划过他眼前,遮住他的眼睛又遮住他的嘴唇。倒衬的他眸愈深、面愈白,唇愈红。他浑不在意,依旧与身边的人言笑晏晏。 偶一侧头,她看见他的脸,面如冠玉,颜如敷粉。当中嵌着的一双桃花眼,眼角弯出一个弧度微微上扬,像树颠秋月的那一点弯钩,似乎沾染了海棠的红晕,脉脉的,总含着笑,然而那笑却又不深,如初秋晨雾,轻薄迷蒙,婉娩流转,总害怕风一吹,就要散了,不由得让人屏息,注目,深深陷进去。 就是那一笑,让素女不由为之倾心,如一脚踏进沼泽,整个身子都渐渐沉下去,只露出一双眼,可还只顾痴痴望着他。 素女突然想起了红玉。 宸宁之貌,眉目如画。 该是他的样子。我在画面外咽了咽口水,摇着头心道:这样的美人,要是换上女装,一定没女人比他美,也难怪他能数年占据后邱百大美男排行榜的第二名。 直到听到“哐”的清脆的一声,素女才反应过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瓷器叮了当啷碎了一地,素女着急忙慌地跪在地上捡破碎的瓷片。 管家老孟急匆匆的赶过来,气得不打一处来,扯着嗓子骂她:“小蹄子,连拿个瓷器都拿不好,这值多少钱,你倒好一摔就摔没了,你赔的起吗你,这还是轻的,要是少爷不小心踩到了,你担当得起,快给我收拾好!”一边骂着,一边用手指戳素女的太阳穴。 素女跪在地上急得直哭,又不敢说话,脑袋被管家戳的东摇西晃,慌忙中瓷片锋利的一角划破了手,拇指和食指几道划痕,就要渗出血来。但素女只顾慌忙去捡碎瓷片,低着头不敢吭声。 “起来吧。既碎了就不要再捡了,仔细伤了手,找个人来把它扫了。”声音温润如玉,如春寒料峭的薄暮里吹过的一阵暖风,徐徐掠过素女心间,驻足,停留,然后久散不去。 素女慢慢站起来,却始终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 因为她很明白自己的样貌与他相比有多不堪,而现在又是这样狼狈又难看。她又窘又恼,攥着衣角不知如何才好,只是低着头用眼角偷偷瞥他一眼,却隐隐瞥到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有好看的弧度。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如柳梢临水,在素女心间荡漾,漾出一圈涟漪。 素女慌了神,又惊又喜,结结巴巴的说:“奴……奴叫……” 一低头,望见鲜血自指尖流下,在打碎的青瓷瓦片上滴落下一滴滴殷红。 她忽然脑子发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躺在床上,狭长的通铺前,他就立在跟前,罩下一片阴影。 颀长的身影,在右侧窗棂照进来的日光下衬出好看的眉眼,他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人一般,转过身来,淡淡道:“你晕血?” 那温朗的声音再次响起,素女盯着他的嘴唇,把嘴型的变化与每个词对应上,才终于相信刚才的一切并不是梦。 他竟然亲自过来看她。 她不知道有多激动,抓着被角,拧成麻花,点了点头,低着头依旧不敢看他。 因为他太好看了,好看到让她自卑。 也或许,她一向自卑,可是看见他,她更加自卑。 “你叫素女对吧。”他道:“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素女恍若置身梦境,美梦一个个在敲打门扉。 她忍不住脱口而出:“真的?” “假的。”他轻轻道。 “噢。”她应了一声,低下头去,有些失落。 他却笑出了声,笑声明朗而温暖:“是真的,骗你的了。” 她惊喜的抬起头去,正望见他笑着的眉眼,映着漫漫日光,桃花般灼灼。 那是她第一次抬头望他,正视他的眼睛。 那也是他第一次望见她,眉间朱砂点染,眼眸清零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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