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纤月,一抹淡淡的白,清冷月色下,庭院中,苏祁和陈旬在院子里相对而坐,对月举杯。中庭地白,冷露无声,浸湿桂花,香气隐隐绰绰飘来,隐在暗夜下只淡淡的一抹暗黄色。 陈旬仰头喝了杯酒,开口道:“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偷偷去地窖里偷酒喝吗?” 苏祁笑了笑,淡淡道:“记得。” 陈旬又笑了笑,握着酒盅,渌酒杯寒,在月色下粼粼生波:“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才十二三岁,跑去酒窖偷酒喝,偏偏还什么都不知道,尽挑最烈的酒喝,结果喝得大醉,满脸通红,一身的酒气,路都走不稳,东摇西晃的,回来被各自的父亲狠狠训了一通。我更惨,被父亲用藤条打的只能趴在床上起不来。这还不算,还得抄《论语》。三伏天,席子上又热又腻,伤口又痒,睡也睡不着。然后你偷偷过来看我。从窗子口扔个纸团进来,我就知道你来了。我就趴在席上吃你带来的烤鸭,你坐在书桌前帮我抄书。” “是啊,那时候你父亲对你可严了,你又淘,书读不好,害的他动不动就罚书拿藤条打你。” “说起来,罚抄的那些书,倒有一半是你帮我抄的,还刻意模仿了我的字迹来。”说着,他用手沾了酒在冰凉的石桌上写了小时抄的书上的话。 “可是我知道,你不是读不好书。” 陈旬目光一敛,将桌上用酒写成的话抹掉了。 苏祁望了他一眼,:“是你不爱读。” 陈旬脸上的笑松下来,继而那笑像轻烟被风吹散般随即消失不见。 “可惜,这样的时光再也不复存在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酸楚,接着变得坚硬冷淡,“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说着,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冷酒。 苏祁沉默着,望着桌上那一抹被月光照得明亮又暗淡的酒迹,道了一声:“是啊。”亦拿起酒盅,一饮而尽。 两人笑了笑,从此后,不再是朋友,只是敌人。 陈旬走后,苏祁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酒。 陈旬的话让他想起了从前。 记得那还是很小的时候,原本他也那样无忧无虑。如果不是后来母亲的死,如果他不曾知道真相,如果他不是出生在这里,如果他的身上,不必承担着振兴苏家的责任。 他是否还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是不是还能再见到素女,看她笑,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天上的清风月光,淡淡的一抹,却恰到好处的安慰了他那颗无处安放的孤独的心。 回到从前,如果他肯告诉她,他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她,她是不是也不会死。 苏祁不知道,因为他已经想象不出没有这一切后的样子。 苏祁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玉箫,放在唇边吹了起来。自她走后,他再也没有吹过箫,如今缅怀往事,他又吹起来,许久不碰,他有些不熟练,箫声断断续续的,可听起来却更加摧人心肠,如泣如诉,幽幽咽咽。 箫声忽停,不远处传来树枝“咔哒”被踩碎的一声。 苏祁一贯警觉,放下玉箫,道:“谁?” 清影从海棠树后走出来,纤弱的身影,在暗红下淡淡的一抹。 苏祁将箫反手背在身后,道:“这么晚了还不睡,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听见了你在吹箫。” “是我的箫声,把你吵醒了?” 清影连连摇头否认:“没有没有,你吹的很好听,是我自己睡不着。” “你喜欢听吗?”苏祁问。 清影点点头,冲他笑了笑,眉间的一滴朱砂痣像海棠花般绽放。苏祁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她笑,不是因为她笑起来有多美,而是因为…… 苏祁收回了目光,道:“你想不想再听我吹箫?” 清影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苏祁又从袖子里拿出玉箫,吹了起来,一曲吹罢,他停下来,看见清影望着他,双眸清炯,怀着忧愁。 “不喜欢?”他问。 清影轻轻摇了摇。走近他身旁,伸手按住了他的眉心,那里褶皱成一个川字。 她似乎能懂他的悲伤。 轻薄月色迷蒙流转,底下,苏祁低着头,看着清影。 她袖口的衣裳褪到肘弯,白皙的皮肤在月色下更纤细雪白,就这样望着他,按着他的眉心,容颜艳丽无双,而那一双眼睛却清澈到楚楚可怜,眉间的朱砂痣更加醒目鲜红,月光照在脸上,恍若流下两行清泪。 恍若那一夜素女清亮温软的声音诚怯的问他:“你为什么不快乐?” 他有那么多的顾虑,那么多的责任,那么多想对她说的话,却无法对她说。 他很想伸手去抱她,但是他不能够。 “知道吗?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默默望着她,望着那一颗朱砂痣,在心里喊她的名字。 素女……你知道吗? 清影点点头。 “如果可以,我想寻一个我爱的人,和她一起归隐山林,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她荆钗绾发,我素面朝天,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执子之手,携手到老。” “你会等到的。”清影望着他。 苏祁笑了笑,那笑却忧伤到心碎。 “再不会了。” 他皱了皱眉,将玉箫放在唇边,不自觉的想吹素女曾经唱过的那一首紫竹小调,忽然想起娘亲临死前的教诲。 母亲的死是朝堂斗争的牺牲品,临死时含着恨的眼神,垂死挣扎着,说:“苏祁,不要相信别人,尤其是漂亮女人,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不能相信。” 他猛然间想起她是陈旬的人,放下玉箫,道:“夜深了,回去睡吧。” 说罢转身离去。 清影立在风里,默默望向他的背影,眼里蓄满了泪花。 仿佛他还说着那一句“再不会了”,孤独而沉默,渐渐融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拜别郑世子,清影陪苏祁日夜兼程,终于回到了夏国都城郢城。 从庭前走过,天边浓云滚滚,狂风骤起,似是要下雨了。 苏祁站在石阶上,望着黑云压城的沉沉夜色。 风已变得异常猛烈,像贪恋的猛兽席卷而来,呼啸着将他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他将腰间的平安扣解下握在手里,那平安扣本是母亲留给他的一对,一枚给了她,已裂,一枚完整,还系在他自己身上。 他又想起她来,在那个下着雨的山洞里。 他勾着头,将那枚白璧无瑕的平安扣在眼前展开,平安扣红流苏在风里微微晃荡,庭前卷起一树海棠花,在风里翻飞似蝶。那时天已放晴,他曾派人回去找,可是翻遍了山野也找不见她,最后在溪涧边发现一堆白骨,地下一枚翡碧的平安扣,已裂了口子。 清影见他望着平安扣傻傻发愣,以为他又在想念自己的母亲,却还是忍不住低低唤了声:“公子,在想什么。” 苏祁仰头望着天,道:“在想一个故人,虽然她已死,可我还是很想念她。” 清影望着苏祁,忽的一愣,霎时间的惊讶让她说不出话来, 那个故人……那个故人…… 忽有小厮来报,说老爷请苏祁过去。 清影在狂风里望着他的背影。 苏祁跟着小厮去见父亲。 苏穆胜正站在书桌前俯身挥毫练字。见他来了,也不看他一眼,专心在宣纸上落笔,口上只淡淡道:“听说你身边那个女侍卫是陈旬派来的卧底。” 苏祁一愣,不想他已知道了这事,只当是瞒不过了,于是道:“还不确定。” “还不确定?”苏穆胜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继而道,“印章都偷了,还要怎么确定。” 苏祁低下头沉默不语。 苏穆胜继续道:“这件事,你尽快把它解决掉,我可不想苏府里有陈家的人出现。”说罢,往砚台里沾了沾墨,拿开紫檀镇纸,将宣纸往前移了移,准备写下一个字。 “父亲,她虽然是陈旬的人,但并不攻于心计,留着她,或许还有用。” “这种人,留着也是夜长梦多。忘了你娘亲临死前的话了。越是漂亮的女人,越危险。她既是你的贴身侍卫,武功高强,想杀你易如反掌,这种人还不留着,你等着她给你收尸,还是等着陈旬把咱们苏家扳倒,来给我们一家收尸。” 他的语气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从容清淡,变得严肃紧迫。 “别忘了你身上担负的责任。你是苏家的嫡长子,从生下来就不是为你自己而活,你是为我们家族而活着的。家族生,你生。家族灭,你死。” 苏祁低下头,握紧拳头,眸色暗暗,字字道:“我知道。” 苏穆胜点点头,继续道:“原本想让你娶了长乐,既然她已死,你便娶江北将军的女儿吧。” “父亲,孩儿现在还不想成家。” “胡闹,你都什么年纪了,还不成家。从前那个小婢女的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没来说你,但是这件事,没得商量。” “孩儿不娶。”苏祁定定的道,声音如磁石般坚定。 “你说什么!”苏穆胜一拍桌案,震得砚中的浓墨流了出来,在地上晕染开来,狼嚎毛笔闶阆一声掉到了地上。 天边一声惊雷,铅云如浓墨在纸上晕染开来般,清影不由得望望天。 那夜,暗沉,寂静,偶尔有几声狗吠。清影轻轻的推开一扇小木门,扑面而来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门里一片漆黑,黑暗中突然出现一双眼睛,灰扑扑的,带着点紫色,在黑暗中闪出一丝灵光。清影被吓了一跳,连连向后退去,绊倒了一样软绵绵的东西,那东西发出呜的凄厉一声,似婴儿的喊叫,清影吓得脸色发白,慌忙避开,在黑暗中逃到另一边去。 接着,一盏灯火被点燃,黑暗里渐渐现出明亮来。微弱的烛火下,清影看见伸到面前的一张老脸,刻满了刀锋般的皱纹,眼窝深深凹下去,而眼珠却咕噜咕噜在她身上打转,身上带着与这间小屋里一样腐朽而潮湿的气息,活像幽灵。 她的脚边,那只乌云盖雪的老猫弓着背,蹭的一下蹿到了老人的身边。 “是她。”我道。 慕容嫣道:“洛倾姐姐,你认识她?” “她是东菱有名的巫婆,和我师父并称为南菩东巫,以邪术著称,这世上,凡是你想不到的,不敢想的,她都能帮你办到。同样,没人知道她的来历,也没人知道她究竟活了多久。” “这么厉害啊,"慕容嫣咽了口口水,“可是她看起来,好可怕啊。”说着,抱紧了秦风的胳膊。 我看了眼南宫拓,要不是考虑到我现在腾不开手,我可能也会直接上去抱住南宫拓的胳膊。 虽然我不像嫣儿那样柔弱,但装柔弱这种事,我还是比较在行的。 老人掌着灯,用那双瘆人的眼睛盯着清影,幽幽开口,嗓音嘶哑,像砂纸低低摩挲一样:“你要换什么?” 清影连忙跪下来,道:“求婆婆帮帮我,我想换一张漂亮的脸。” 老婆子看了她一眼,那双眼睛又射出瘆人的寒光,清影觉得身上一冷,像跑进了雪地里,有冷风呼的一吹,可还是硬着头皮接住了她的目光。 “你拿什么跟我换。” 清影愣住了,她想不到她有什么可以换的,身上只剩下一吊铜钱,还是临行时独孤越赠与她的。 “我……”清影从袖子里拿出一吊铜钱,“我只有这么多了。” “我不要钱。”老人自顾自的提灯背过身去,将灯放在几案上,又在小杌子上坐下来,径直打断清影的话,连她手里有多少钱都不打算去看。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的声音。”老人说,转过头来,声音依旧沙哑,想被人扼住了喉咙,听来让人窒息。 “我的声音?” 清影讶异,她从没在意过自己的声音。 “你的声音很清澈,很好听,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它很年轻。”老人又用那样的眼神死死盯着清影,这次,死死盯着她的喉咙。 仿佛它已属于她。 “我已老了,声音也坏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声音也好。我为你换一张你要的脸,你把你的声音给我。这个交易,很公平。” 清影答应了,为了堂堂正正的站在他面前。 --她不顾一切。 手术是在当天夜里进行的。 巫婆坐在小杌子上熬着锅里的药,咕噜咕噜作响,她递过一个白瓷碗给她,那缺了口子的白瓷碗照旧暗沉,盛着一大碗粘稠腥黑的液体,还在散发着刺鼻难闻的气味,她胃里只作呕,却捏住鼻子,一仰头喝下了。 喝下了麻沸汤,睁着眼躺在那张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小床上,她整个身子不住地发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却为了他,弃了这副身子…… 尖刀和刺锥一次次的割开她的皮肤,刺进骨头里,摩挲摩挲,即使是喝下了麻醉汤,也还是能感觉到带血的骨头从皮肤上刮落,就像小时候娘亲在水缸边沿上磨刀一样,一下,两下,三下…… 那声音,听得人揪心。 她扭过头去,看见漆黑的窗棂外停着一只黑蝙蝠,黑夜里张着双翼,碧绿的眼睛闪着敛人的光,仿佛它已闻见了血的气味,就要飞过来吃她。 她心里害怕,只好闭上眼,不去想这些,只想着手术成功以后她站在他面前的样子,自信,美丽。 终于熬过了。 然而与麻药消退后的剧痛比起来,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她的脸上缠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纱布,动也不能动,连喝水也困难,每次一张嘴,都能听见骨头在里面咔嗒作响的声音,她总害怕。 好几次夜里,她躺在那张充满腐朽霉味的床上时,疼痛都能把她从睡梦里惊醒,屋子里不知名的飞虫在秋夜里嗡嗡作响,在她眼前和耳边乱飞。空气潮湿而闷热,她透不过起来,脸上的疼痛透过神经传到大脑,一阵阵袭来,像是有人拿着榔头和棒槌对着她敏感的神经一顿乱砸--钻心般的疼。 她痛的撕心裂肺,可是不能碰,紧咬着牙关揪着床单浑身是汗。那汗又顺着纱布边沿流进伤口里,咸涩的痛,而喉咙里像爬满了无数小虫般搔痒。 她喊不出声来。 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好在心里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苏祁!苏祁!苏祁…… 钴蓝的天边惊雷滚滚,闪电像裂碎的虬根,扭曲着道道划破天际。 伴着她的疼痛。 一遍一遍又一遍。 苏祁…… 最后痛的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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