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景从九州茶楼出来,望着街上人来人往,长长叹了口气。    掌事的一番话大石头一样压在心头。    他不是铁石心肠,相反,经历过那么多人生艰辛之后,他反而更能体会到别人的善意。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更加痛苦。    赵令月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这样的好会让他恍惚间产生一种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的想法,可是每当此时,姐姐的教诲都能够在耳畔响起。    就像是古老的诅咒,昼夜不息。    每每想起这些,他都会沮丧的发现自己是没有未来的人。    忽而心烦。    “公子,咱们这就回府吗?”侍从请示道。    “先不回去,咱们去四方街。”    京城的街道是灰色的砖铺成的,透着股子冷漠。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却没有一点热闹是属于他的。    四方街位于皇城的北面,是朝廷官员的家宅所在地。    春景在四方街街口下车。    他站在街口,抬头望向街巷,鼻子一酸。巡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过熟悉又陌生的巷子,一时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手足被这样的情绪裹挟着麻酥酥的。    他步履缓慢,最终,停在了街头的一户门前。    朱色大门,青铜门环,门外一左一右两个石狮子。    梦里千百次出现的地方就在眼前,春景一时有些呼吸困难。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各种他以为早就忘记了的就好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中。    那时候父母还健在,那时候的姐姐整天都怀揣着少女的羞怯,那时候的他也还是个幸福的孩子。    大门紧闭着,也不知道如今住在这里的又是一家什么样的人。    他抬头,视线掠过围墙,可以看到院内的梧桐正好,那是一株百年梧桐,高大、挺拔,走进院门就能看到它的满树茂盛,客人没有不称赞这棵树的。    父亲曾经说过:“家有梧桐凤凰栖。”    凤凰,从来都是暗指帝姬。    当时年仅十岁的赵令月跟随父亲学习史记,父亲十分喜爱她,经常在背后夸她聪颖。要知道父亲很少那般赞赏一个孩子,甚至是被称为神童的他都很少得到那样的赞誉。    父亲曾满怀期望的看着他说:“要是凤凰能落在咱们家就好了。”    那时年少不懂,只想着他家院中有一棵百年梧桐,凤凰真落下来搭个窝也说不定。他却忘记了自己小字就是阿梧。    后来,他以伴读的身份入宫,整天跟她见面,却也算不得熟悉。    她的功课总要做到最好,却并不像别的帝姬王子那般健谈,她只是默默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太过安静,当时还家庭幸福的他总觉得她是需要关爱的。    他想如果这只凤凰真能落在他们家,他一定会把最好的都给她。    再后来,她很长一段时间没去听课,据说是生病了。他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总想去看看她,终没如愿。    官兵把他家包围了,一家人都入了大狱,被官兵押着离开家门的那刻,他回头望了一眼院中高耸入天的梧桐树。    心想:即便凤凰真的来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给的了。    转眼之间已是八年。    这一路艰辛,早就磨灭了他想要关爱人的心,有时候想想,真是没意思极了。有些心境一去不返。    记忆中的自己就仿佛是一面镜子,照得如今的自己狼狈不堪。    春景转身离去,再不敢多看一眼那高门。    赵令月早上出门的时候,就知道春景也要出门。一想到他是去跟赵舜臣的人接触,一时心里也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不过好在她终于可以离开京城,到时候去外面转一圈,也许他可以把家仇看的淡一些也说不定。    刘青岭去礼部找赵令月的时候,她正在跟卢照商量事情。刘青岭也不见外,自己叫人沏了壶茶,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赵令月做事,倒也自得其乐。    赵令月指着手中的清单:“这个用白色不行。夏国人虽然偏爱白色,但是他们的皇族却大多用黄色。”    卢照忙赶紧细致的一一记下。    “要不要把使团下榻的驿馆也换一下?”    “住处倒是无所谓,你们看着办吧。下午你好好算算要多少银子,算好了直接递到户部去报账,他们做事情慢的很,别等着到时候用银子却拿不出来。”    “行,我这就去办。”    虽然只有短短一天接触,但是赵令月还是能看出来卢照绝非绣花枕头。既然是个会做事的,她也乐得把事情交给他做。    这边卢照一离开,刘青岭就揶揄起来。    “办个公也能遇到这般人物,帝姬果然是帝姬。”    “别乱说。”    刘青岭撇撇嘴,知道赵令月这是在提醒他,礼部不是他们的地盘,小心隔墙有耳。    中午,两人便从礼部出来,去了新开的一家私房菜馆。    菜馆比较偏,不过环境却十分优美。院中有一眼泉水,汇聚成小溪,包间都是沿着小溪而建,喝酒吃饭还能观赏溪中各色游鱼,别有一番味道。    名字起的也好,“清泉居”,自带一股清凉,十分适合夏季。    “你哪儿找的这么个好地方?”    “我瞒着你大半年就想着听你这声好。”刘青岭嘿嘿一笑,满脸得意:“去年年初的时候我来这边玩,发现这一眼泉水,就买下了这块地,让工人加班加点的建造,终于赶在夏天来之前建好了。”    赵令月没想到这里竟然是刘青岭的产业,不由感叹。    “你这还学会做生意了?怕是跟吴崧待久了吧?”    刘青岭却摇了摇头:“我是做不成生意的,就是想找个地儿躲清静。”    赵令月环顾一周,一个人影都没见着,还真清静。    ”我怎么瞧着没有人呢?“    “现在还没正式营业,叫你来就是尝尝菜色,特别是红烧肉。你说奇不奇,这个师傅做红烧肉不切块,他切片。以前没吃过切片的就觉得红烧肉合该着就得是方块,吃了片的才知道,还是片的更入味,蘸的汤汁也多。”    “被你这么夸,那我倒是要好好尝尝。”    说着话,就有手脚利落的小二端着红烧肉进来了。很远就能闻到香味,酱红油亮,粘粘稠稠,汤汁收的很好。    刘青岭先夹了一块给赵令月。    “尝尝。”    这红烧肉果然如刘青岭所言,入口即化,汤汁浓郁,咸甜正好,比她往常吃的更入味一些。    “真不错,你这个营业之后我肯定天天过来给你捧场。”    刘青岭自然得意,两人倒是很久没像是这般轻松惬意的吃一顿饭了。    说起来,自从赵令月跌倒,以前很多所谓的至交好友都渐行渐远,陪在她身边的好友也只剩下刘青岭这么一个。想起上次两人因为春景的事情闹了个不欢而散,倒是让赵令月愧疚不已。    赵令月说:“春景的事情,我后来又想了下,确实是我欠缺考虑。”    没想到刘青岭却摆摆手。    “你还别说,就前阵子,我还真想使点坏把那位春公子从你身边弄走来着,可我后来一想,犯不着,他的出现其实也是个好事。你难得遇到一个肯留在身边的男人,正好用他治一治心病,等你好了,也许就对这位春公子就没啥兴趣了呢。美人儿,远远看着的时候样样都好,只要一到手,就没啥意思了。”    赵令月是真的想跟春景好好相处的,也从没有这样想过,所以初听刘青岭这般说,有些震惊,然而却也没说什么。    至于夏夫人的事情,赵令月想了下,并没有急着跟刘青岭提及。    下午赵令月又去赵明珠那里问了一下吴崧那船黄金的事情,赵明珠留下她商量了政事,等她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赵令月换了一身常服,就赶忙去了寒月苑。    春景又在廊下坐着。他从四方街老宅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这里坐着,木头人一样,脑子里却像是潮起潮落一样闪现着各种记忆,就好像他的身体只剩下脑子还在转动。    赵令月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果然被冰了一下。    “你就这么喜欢这里?虫子又多,又是风口。”    春景今日一整天情绪都比较低落,他回到府中就坐在这里,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他抬头看着赵令月,眼前的人似乎跟记忆中的人有了些微的重合。八年过后,她还是那个她,可他已经不是那个他了。    “我今日回到以前的家看看。”他低沉的说道:“门前还多了两个石狮子。”    赵令月心里一紧,下意识的给他搓了搓手,想让他暖和一些。    “怎么忽然想去那儿了。”    春景情绪有些低落。    “不是忽然想到的,回来京城那天就想去看看,一直也没敢去,今天出去就绕了个路去看了一眼。我想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有些难受。”    “好了,没事了。”    赵令月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便上前环住了肩头,让他方便靠在自己身上。他看起来太脆弱了,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一般,只是不知道先倒下的是身体还是精神。    “殿下,小时候的事情真的不记得了吗?”    赵令月有些歉疚:“真的不记得了。”    “可是我却记得很清楚。”春景低低的说道:“殿下可能不知道,当时世子举荐我来京城,其实是想让我接近容亲王。”    对于这样的坦诚,赵令月有些措手不及。    “嗯?”    只听春景继续说道:“可我却不想去容亲王身边,就想来到殿下身边。”    她木然的问道:“为什么?”    春景轻笑:“因为我从小就认识殿下。”    赵令月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很多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而且,当时年幼,即便有印象,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也早就忘的干干净净。此时忽然听春景提及童年之事,她也无从回想。    不过看春景脸上悲戚不似做假,一时倒生出几分遗憾来。    “别伤心了,以后都会好的。我曾经听说过一句话:过去事不可追。人还是得向前看,总是陷在过去的漩涡里走不出来,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情。”    春景心里当然知道这样的道理,荣华长帝姬也几次跟他说过,可是他已经看不到前路了。    “殿下,留下来陪陪我,我心里难受。”    “好。”    当天晚上,赵令月再次在寒月苑留宿。    春景贴在赵令月的后背,心里空落落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巡夜的梆子声声响,已经三更天了。也不知道赵令月睡没睡着,春景轻声说道:“不要背对着我,我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声音很低,仿佛呢喃,但是对方还是听到了。    “嗯,知道了。”    赵令月翻了个身,平躺过来。    春景嘴角含着笑,轻轻的靠在她的身上,不一会儿,睡意渐浓。    没过两日端王赵则年便起身去泰山祭祖。    朝中局势却有些不明朗起来,女帝忽然下旨升任废太子的岳父钱世通为京兆尹。京兆尹是实权,京城有个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正在朝中大臣揣度圣意之时,废太子妃诞下一女的消息瞬间炸开了锅。    “他倒是捂的严实,生下来才给咱们一个闷雷。难怪这阵子京兆尹整天笑的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呢,原是有这么个茬儿。”    赵明珠一听到消息就立刻来找赵令月来了。    这也怨不得她着急,如今他们这一辈的,一个子嗣都没有,太子这个孩子是第一个。女帝本来就对太子还有些情分,如今会不会借着这个孩子重新亲厚太子也未可知。    赵令月劝道:“我倒是觉得用不着那么担心,大皇兄的为人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他那性子连捏死一只麻雀都不敢,耳根子又软,整日行事也是全依着身边那些太傅少傅,如何能够掌管天下?帝母还没糊涂呢。”    赵明珠却连连摇头。    “太子如今被废,却依旧住在东宫,朝中大臣递了折子,帝母也只说勿议。前阵子老五的人耐不住性子在朝上请帝母早日重立太子,帝母当场就斥责了老五狼子野心。我怎么瞧着,这是让他复位的苗头呢。”    “不能吧,废太子再立,本朝从来都没有过的。如果陛下想让大皇兄继承皇位,又干嘛废掉他?”    “还不是太子闹腾着要变法,触碰到老权贵的利益,陛下这才废了他。”    赵令月想到当时废掉太子确实是老权贵的意思,女帝倒是没说什么,这两年老权贵也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复立太子,倒是也有可能。    “会不会是因为大皇兄的父亲在晋王那件事里丧了命,陛下还念着这个情意?”    “先王夫?”赵明珠呵了一声:“你当时还小可能不知道,先王夫当年可是被陛下捉奸在床过的,陛下对他能有多少情意?”    赵令月惊讶的张大嘴,她以前听说到的可都是女帝跟先王夫鹣鲽情深。    “怎么可能?当年陛下不是还为了先王夫的死迁怒整个祝家?”    “皇妹也知道祝家?”赵明珠似乎有些意外。    赵令月一时有些慌乱,忙掩饰道:“皇姐忘了吗?祝展鸿曾是我先生。”    这事儿赵明珠确实也是不记得了,不过她也没多想,反正她这个皇妹除了迂腐一点,倒是不会骗她。    “当年的事情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王夫被捉奸在床这事儿是真真的,我亲眼所见,跟王夫私通的那个女官当场就被赐死了。”    赵令月便没有多说什么,明珠皇姐是个精明人,她问太多容易被她察觉。    “皇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总不能把孩子再塞回到太子妃肚子里头去。先看看太子那边什么动向吧,他要是安分还好,他要是不安分,甭我动手,老五的人就会收拾他。”    赵令月松了口气,好在皇姐妹不打算对孩子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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