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1999年8月31日　　　　“小斐，起床，到点了。”　　　　赵斐是被自家老爸的喊声吵醒的。晕乎乎打个哈欠，两只胳膊随即停在空中--对面墙上穿着湘北10号队服的樱木花道正向床头方向大力扣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斐，几点了都？”老妈大着嗓门冲进房间把窗帘一拉，窗户打开半截，又把窗帘拉回去只留条缝，风风火火又冲了出去，“你爸门口等着你呢。”　　　　带着暑气的晨风吹进屋里打个旋儿，把依然愣在床上的赵斐思路打断，她本能的应了一声，关上门，瞪着摞在床头的短袖T恤和运动裤--T恤上印着小熊。　　　　我当年。。穿过这么幼稚的衣服？　　　　必然是穿过的。几分钟后，赵斐乖乖刷牙洗脸，穿上跑步鞋，跟着老爸出了家门。先原地跳跳，压压腿，像模像样的活动手脚，开始围着楼跑圈。　　　　老爸在距离两三米的前方迈开两条腿奔跑，不时像军训一样喊起口号“一二三，四！”斗志昂扬的劲头倒像是要参加中考体育测试的是他本人一样。　　　　做为标准宅女一枚，赵斐体育成绩相当差劲，加上考试现场发挥不佳，三十分满分只得到二十一分，别说天天陪练的父亲，自己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儿扎下去。想到这里赵斐腿上忽然有了用不完的力气，使劲儿摆动双臂，朝前连跑带蹿，大声喊着“一，二，三四！”　　　　“好闺女！”路边一个正把腿搭在小树上较劲，不，锻炼身体的老大爷喝了声彩，“明儿开学了吧？”　　　　“今儿就得领书去。”老爸已经冲出很远，依然大声回他，赵斐却紧紧盯着老大爷，脚步不由自主停住了。　　　　楼下宋爷爷，老街坊了，夏天摇着大蒲扇坐在树荫下乘凉，冬天。。有年冬天连下几天鹅毛大雪，暖气烧得不热，赵斐在家里裹着三四层衣服，棉被上还得盖薄被。某天清晨下楼，楼下停着辆救护车，才知道老人家没能熬过寒冷冬夜，再也没有醒来。　　　　望着一身老式练功服、练得热火朝天的宋爷爷，赵斐忽然心中发沉，想对他说句什么，老爸在前面喊：“嗨，刚三圈，快点”于是她还是应了一声，乖乖朝前跑了。　　　　牛奶，煎鸡蛋，糖油饼、馒头，酱豆腐--赵斐很多年没吃到这么亲切的早餐了，加上早起跑圈确实饿了，于是狼吞虎咽连啃整张糖油饼一个煎蛋，还朝着馒头伸筷子--她馋酱豆腐了。　　　　老爸奇怪得瞪着她，“哎呦，今儿够能吃的，不怕胖了？”老妈接过话头，“胖什么啊，过俩月还得补充营养呢，明年六月份考试，且得熬呢。”　　　　馒头掰开，整块酱豆腐夹在中间一按--老爸标准吃法；只吃糖油饼不吃别的，牛奶加糖--老妈固定习惯。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血糖高，赵斐已经习惯父母常年白粥酱菜，眼前只留存于旧时光中的情景令她非常怀念，以及，欣喜。　　　　这种莫名情绪在看到学校时达到巅峰。　　　　南京XX中学，白底黑字匾额竖立在学校门口，有老师在门口维持秩序，大批和她年纪差不多、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风风火火进入学校，不少是骑着自行车的。两侧是画满彩色板报的宣传栏，迎面是红墙灰顶的教学楼，颇有些陈旧的操场，白色跑道都褪色了，一东一西立着篮球架。　　　　都说富贵不归乡，犹如锦衣夜行，那么中考失利的赵斐好像没有太多返校的理由，事实上拿到毕业证后她再也没回来过。什么作文没押题，英语老师太烂，数学教的不好。。痛哭流涕的赵斐恨不得把所有错误推到学校身上，完全无视明明有不少同学考上重点高中的现实。　　　　学校好像。。和记忆中一点都没有变化啊。　　　　心里这么想着，慢慢顺着人流往教学楼里走。昨晚从父母嘴里听见今天来学校领书报到时赵斐吓得不轻，她早把开学流程忘得一干二净，以为九月一号开学典礼，整晚都在琢磨明天见了老师同学怎么办；或者干脆这是个梦，睁开眼睛就回到原来那个世界了，自己还是个三十二岁的大龄剩女，刚刚被前男友甩了，朋友撺掇着去闹他一场，不能就这么完了。　　　　“赵斐！”一只手掌拍上她背上书包，回过头去，一个浓眉大眼似曾相识的男生，“你嘛呢？脚坏了？”　　　　正琢磨他叫什么来着的赵斐一愣，男生又说；“走这么墨迹。”紧接着他自己也被别人拍了肩膀，另一个瘦的跟竹竿似的男生跟在后头，“你俩嘛呢，这就聊上了。”　　　　“刚碰上了。”俩男生勾肩搭背走了，把她丢在脑后，一个说去那么早干嘛，另一个说搬桌椅啊。头一个男生好像叫孙孟强，班里的体委，另一个则没有印象了。赵斐莫名开心起来，步履轻松的跟着他们进了教学楼。　　　　初三三班。　　　　大半班唧唧喳喳聊着天的年轻人，一件件蓝白条纹校服，一张张稚嫩青涩却又朝气蓬勃的面孔，讲台两侧的盆栽，地板上堆满一摞摞的书，教室后方花花绿绿的板报。。赵斐脚步不由自主停滞在当地。　　　　梳着马尾辫的女生，班长李依桐，记得她中考发挥很好，直接考上省一中，然后考到北京读大学，算是同学中的佼佼者，毕业后每次同学聚会都是她牵的头，不过混得不如意的赵斐从未参加；圆脸女生，叫。。张什么来着？也是个班委，考得也不错，也上了重点高中；那个男生是漏做了道题还是怎么的。。　　　　附近几个女生窃窃发笑，“赵斐你在那干嘛？杜老师快来了。”　　　　杜老师？老杜！还在想着昨晚为什么不拿班级合影出来临阵抱佛脚的赵斐猛然一个机灵，想起他老人家那张严肃的面孔，连忙朝里走，紧接着又愣在当地：我坐哪里来着？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有人解了围：一个圆脸女生朝她招招手，指指自己身旁空位，赵斐连忙夹着书包匆匆走去，坐在她身边松了口气。　　　　“你怎么了？”圆脸女生奇怪得望着她，“怪怪的。”　　　　她急中生智：“我。。我看郭英洁怎么还没来。”　　　　圆脸女生释然，朝门口努努下巴，“那不是。”　　　　一个短发女生急急忙忙从教室门口奔进来，苹果脸红红的，显然是一口气爬楼上来的。直到坐到座位上她才松了口气，把书包往课桌里一塞。她随意朝后面望来，见赵斐正盯着她，便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显然是“还好没迟到”的意思。　　　　郭英洁。　　　　在座几十位同学其实对赵斐来说都相当陌生。对于赵斐这个班级垫底的人来说，绝大多数同学都走上了和她不太一致的人生道路，读高中考大学，继续进修或者发展事业，渐渐湮没在人海里。只有同样只考上职高的郭英洁做了她二十多年死党，一起抱头哭诉一起跌跌撞撞一起磕得头破血流，就连她被男友甩了，也是郭英洁拍案而起，“你没抽他一个大嘴巴？找他们家里，找他单位去。”　　　　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莫名世界里，除了父亲母亲，眼前这个姑娘是唯一真实而亲密的存在。赵斐眼圈发红，一股心酸却又欣喜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就连班主任杜老师板着脸站在讲台上也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身边这个圆脸女生，好熟悉，叫什么来着？赵斐慢慢探过头打量她的脸庞，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在对方课桌上摆着暑假作业和练习册，于是赵斐终于不用费劲琢磨人家名字了：吴媛媛。　　　　是她。　　　　成绩一直不错，班里尖子生，初二下学期成了她的同桌，算是很合得来。不过初三赵斐和郭英洁一头扎入日漫大坑，成绩一落千丈，她却是坚定的唯成绩论者，于是慢慢疏远了。记得吴媛媛考了四中还是哪里来着，又上了不错的大学，毕业一帆风顺。　　　　离校后她给赵斐打过电话，想来找她玩，不过赵斐当时怨天尤人，硬杠杠的说，你准备高考吧，哪儿有空啊？于是也就渐渐断了联系。　　　　“同学们，今天是1999年8月30日，十个月之后，你们将迎来人生第一次重要大考。都说高考决定人生命运，我觉得，中考也非常重要！只有考上优秀的高中，才有可能考上985，考上211，实现你们的梦想，你们的人生抱负，才能回报国家，回报学校，回报社会！”　　　　杜老师动员性发言是相当有水准的，总能把同学们鼓舞的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比如说现在。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只有十个月时间了，同学们，成王败寇，你们中间，有一部分人能考到优秀高中，比如我们的省一中，省四中，以后出国留学，挣高薪拼事业，另外一部分人能考到普通学校，工作也不用发愁，还有一小部分人，很可能被大家淘汰，以后只能到学校门口修车，扫大街，卖报纸。。”　　　　还可能去站柜台呢。赵斐打心底里叹了口气，偷偷瞄瞄前面，正好郭英洁也正侧过头来使个眼色，惹得她高兴的笑起来：这时候的郭英洁真可爱。　　　　交作业领教材，打扫卫生抄课程表。。好不容易混到放学，郭英洁一溜烟跑过来，“下午去我家。”　　　　这么多书，除了政治，其他五科都有练习册和试卷，赵斐学着吴媛媛的样子匆匆翻着课本，检查有没有印刷错误或者装订问题。“去不了，我跟我妈说了今天半天。”　　　　“就说下午补习呗”郭英洁脸上闪着“你懂得”光芒，“到我家去。”　　　　记得上次初三，自己去了她家，结果什么正经事也没做，就是看漫画书动画片，很晚才回家。　　　　赵斐慢吞吞摇了摇头。“那不行，明天开学了，新发了这么多书，我得回去看看。”　　　　失望神色从郭英洁脸上浮现出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她显然还不会掩饰情绪，撅着嘴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