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1999年9月2日　　　　严肃古板，黑框眼镜，标准教书匠的模样--物理老师上课前并不急着开口，而是倒背双手站在讲台上环视一圈教室，直到所有人噤若寒蝉的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为止--他是二班班主任，对付学生很有一套，即使最顽皮的男生也不敢在他课上开小差。　　　　当然人家讲起题目来就有人情味儿多了。　　　　和昨天几门课一样，物理老师也是从复习上学期知识开始的，原本干巴巴的物理题目被他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讲解一遍，甚至冷不丁开了句小玩笑，很多年没接触物理课本的赵斐居然就这么吃透了，相当简单嘛！以至于两节物理课后，随堂抄写定义的赵斐开始抱着谨慎乐观的态度估摸形势，如果都能这么死记硬背套公式的话，物理应该不用太发愁。　　　　课间休息郭英洁兴冲冲跑过来，赵斐从包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裹着三团拳头大小的食物，刚打开香味就飘出来了：加着煎蛋和牛肉的烧饼。　　　　她和郭英洁一人一个，还塞给吴媛媛一个。后者有些不好意思，拿出自己带来的面包表示“我带了”，赵斐却不容分说往她课桌里一塞，就拉着郭英洁跑了。　　　　其实也不光为了买东西，还是想出来放放风。这会儿太阳正晒，操场上没什么人，她俩就坐在篮球架下啃烧饼，头顶正好被阴影笼罩着，一点不热。　　　　“晚上去我家吧。”郭英洁使劲儿咬了一大口烧饼，“你姥姥做的还挺好吃。”　　　　赵斐自己也很自豪。“那是，昨天我过去，她还给我炖了一大锅肉。”不过后来被弟弟抢走一大半--像上辈子一样，她抢不过那个吃货。　　　　郭英洁对她眨眨眼睛，满脸奇妙笑容。“新条真由有新书呢。”　　　　新条真由是哪位高人？满脑子物质磁性和分子原子万有引力定律的赵斐嚼着烧饼，脑子像风车般飞速运转，日本人的话。。等等，联想到上辈子两人最爱的日漫。。　　　　《天是红河岸》作者是筱原千绘啊？《犬夜叉》不是高桥留美子的作品嘛？继《圣传》之后，CLAMP出新篇了？　　　　额头上狠狠挨了一弹，火辣辣的疼，赵斐好不容易记得差不多的东西立刻都忘了。郭英洁像只兔子一样跑开，站在几步外紧着催：“快点啊，上课了。”　　　　那你还敲我？　　　　揉着额头跑回教室，赵斐终于见到数学老师，这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老太太，没错，衣着装扮显示不过是个中年人，但是神态口吻老气横秋，张口闭口“你们这些孩子”给人一种老古董的感觉。她看起来并不凶，不过当年给赵斐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刻，很有点怕她。　　　　一旦开始记笔记，分析例题，也就顾不上这些了。大概因为以前这科成绩不好，赵斐心里有阴影，经常自我暗示：我一定不行，现在听老师详细讲解大题，一节课下来又觉得“没准我也行”。　　　　最后一节课是政治。当年上学时候，赵斐相当喜欢政治老师，每次上课都结合当前国际国内指点江山，比如我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如何？为甚说我国依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这些知识点对于她这个成年人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同学们，今年美国轰炸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造成我方三名记者伤亡，这件事情是要载入史册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耻辱。”　　　　“如果明年六月份，中考试卷上出现这道题，论述题，让大家分析面对当前国际形势，我们应该怎么办？国家应该怎么办？”　　　　南斯拉夫大使馆。。那是相当遥远的事情了，赵斐记得当年老爸愤怒的嚷：“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国内掀起一番激烈的抗议美国浪潮，万众哀悼三名牺牲记者。就在今年？1999年？赵斐震惊的盯着老师悲壮面孔，后者相当愤怒，乃至义愤填膺了。　　　　“面对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和挑战，我们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高举社会主义伟大旗帜，走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　　　　简直是教科书般标准答案。　　　　老师满意的示意政治课代表落座，补充道：“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国力不够强盛，必须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改革开放，只有我们自己强大了，发展了，才能保证不被欺负。”　　　　来自2017年的赵斐已经习惯了新闻联播里天天综合国力“世界第二”，一带~一路形势大好，中国是最最安全的国家，载人飞行登上月球，战狼2票房五十亿，冷不丁回到苦大仇深年代真是好不习惯。老师同学们，国家会强盛起来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不，十八年后，咱们国家不敢说世界第一起码世界第二，还手之力大大的，谁想欺负咱们都得掂量掂量~　　　　背着书包跟郭英洁出了校门，赵斐依然沉浸在见证历史时刻的激昂情绪里。郭家并不算远，走着或者坐两站车就能到，不过赵斐提议溜达溜达：“今天中午吃的好撑。”　　　　“也对啊，我都胖了。”不停吃着话梅的郭英洁大力赞同，“你现在多少斤？”　　　　哎？赵斐把到了嘴边的“125斤”咽回肚里，现在这副小身板相当苗条。“不知道耶，我好久没称了。”　　　　郭英洁显然不信。“还想瞒我，我家里有秤，嘿嘿。。”　　　　光着脚跳上郭家体重秤的时候，赵斐是有些紧张的。数字跳动几下停留在44.5KG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继而心花怒放：糖油饼鸡蛋干脆面酸奶食堂午餐老妈亲手做的晚餐和零食--肯定是秤不准我居然这么瘦？　　　　“阿姨。”郭英洁正甜甜的和自己老妈打招呼，对着电话轻车熟路的编瞎话：“我和斐斐在我家复习呢，一会她就回去。。老师发了好多卷子，恩，我们月底就摸底考试了。。”　　　　正感慨自己身轻如燕的赵斐冷不丁听到重点，身子一歪：“哎哎，月底摸底考试？”　　　　挂了电话的郭英洁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瞧过来，“老杜今天说的，你没听见？”然后过来瞄了一眼，“哎呦你也还行嘛。”　　　　紧接着把她轰下去，脱了鞋站上去，数字停到44KG。“我比你瘦耶。”　　　　你现在才一米五多点好不好？而且你以后不怎么长个儿了，有你发愁的。赵斐强忍着没有笑出声，不过很快自己也开始发愁了。“这么快就考试啊？我。。我还有好多题没背呢。”　　　　准确的说，还有一堆练习册试卷没背呢，形势无比严峻，即使减肥成功也无法令赵斐高兴起来。六科全部复习显然不太现实，怎么取舍？政治稍微往后靠靠，自己多看看书，简答论述可以现编；物理数学就只能死记硬背公式来套题型了，化学没什么可说的，复习看书呗，语文似乎好过点？还有个五十分的作文呢。。　　　　中考还有足足十个月，中间还有个寒假，来得及来得及，不停安慰自己的同时突然凭空飞来乌压压一座佛祖五指山，吓得赵斐一身冷汗，连郭英洁用来招待她的橘子汁都顾不上喝了。慌手慌脚拎起书包拿书，摊开笔记本，趁着记得清楚先抄遍今天上课的知识点。　　　　一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书被递到她面前，“给，周末刚买的。”　　　　她脸上神秘的笑容好熟悉啊。慢慢接过来翻开，果然是本漫画，作者果然是郭英洁刚刚提过的新条真由。　　　　心渐渐沉重下去，赵斐记得这本漫画，《霸王爱人》。女主角来实是十几岁的学生，男主则是冷酷英俊的香港帮会老大，真正黑社会，名字很有特色，黑龙。两人在日本初遇，来实帮了受伤的黑龙，就此纠缠不清，开始黑龙强迫她在一起，来实逃了出来，又被他找到，一番爱恨纠缠决定不不分离，最后黑龙却被别人杀了。　　　　隔了这么多年，书中情节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郭英洁说来实发型有点像你哦。。我才没有她胸部那么丰满。。两人第一次在一起还是黑龙强迫的呢，自己双颊火热。。来实逃出来了，兴奋又难过。。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本大结局，黑龙倒在血泊里，就这么死了？来实怎么办？　　　　颇多令人面红耳热的画面，强-暴，枪-战，霸道总裁，那时候没有互联网，没有丰富多彩的信息来源，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初中生如何抵御罂粟的诱惑？　　　　“小斐，我那天问过了，大结局还没出。”郭英洁抱着另外一本垂头丧气的趴在桌上，眼中满是憧憬。“我想看结尾，我想看黑龙和来实在一起，结婚生小孩。”　　　　可惜黑龙没有活到那一天，你也哭的好难过，傻瓜。　　　　“那就等等呗，等到出齐了再说。”赵斐把漫画扔在一边，开始重温课堂笔记，“反正也不着急。”　　　　“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学习了。”郭英洁托着下巴盯着她，“过了暑假你怪怪的，也不陪我看书了。”　　　　“陪你啊，只是月底要考试了。”赵斐实话实说，头也不抬盯着公式，“书什么时候看都来得及嘛。”　　　　郭英洁却不这么认为，抱着漫画翻得津津有味，“《快感指令》和《沉溺爱歌》都有了，我打算再买套《恶魔爱神》和《情场霸王》，哎呀，我爱死新条真由了，她为什么不快点把《霸王爱人》画完呢？”　　　　一年后你就不这么想了。　　　　你会怨天尤人，怪老师不押题，怪社会不公平，怪爸妈没本事，职高毕业进酒店上班，混个成考专科，嫁给酒店同事，连生两个孩子，在家开淘宝店卖母婴用品，老公挣不到钱，婆婆惦记你的钱养小叔子，天天打架闹离婚。　　　　慢慢把书本收回书包里，今天显然不适合复习。赵斐又喝了一口橘子水，又冰又甜，没关系，我不胖。“其实我觉得看多了也挺没劲的。”　　　　她不顾郭英洁张大嘴巴瞪圆眼睛的可笑表情，自顾自说，“而且你想，月底就考试了，明年咱们还得中考呢，哪儿有时间啊？英子，我觉得，别看这些没用的，正经书都看不过来呢。我打算让我爸妈给我找个辅导老师，你也让你爸妈找找吧，要不然来不及了。”　　　　郭英洁像是从没见过她一样，困惑的盯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想和我掰了？”　　　　赵斐摇摇头。“中考这辈子就一次，新条真由什么时候看都行。”把书包背在背上，套上校服外套站到门口。“我走了，明天见。”　　　　“赵斐，你，你。。”郭英洁气呼呼把书一扔，大叫着“你，你不愿意和我好就算了，谁稀罕？你知道吗，你现在跟个三、四十岁老太婆一样，我真受不了你！”　　　　我就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太婆，即使从来没承认过，你也和我一样，暗自流过后悔的泪水吧？　　　　大门嘭的一声在身后关上，赵斐转过脸眼泪不停的流，从裤兜里掏纸巾。回到1999年才两天，居然哭了两回，自己可真像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