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能给人的视觉和心理造成双重压力。 四名黑衣黑甲的官差不用任何人吩咐进屋后立刻分成三拨,一人看住吕雉一人看住夏侯婴另外两人直扑后院。 吕雉一动也不敢动。黑色的刀鞘抵住她的颈窝,隔着刀鞘她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兵器产生的杀戮气息,颤栗从颈窝处肌肤开始迅速爬满全身。吕雉看着被踹掉的门想起刘季的忽然离去,眼泪忍不住滑落。在官差冰冷的注视中她倔强地抬手擦掉眼泪。 另一名官差一脚踩到榻上伸手掀翻夏侯婴的被子,手起刀落,夏侯婴腰腹间的麻布被劈开,伤势一览无余。 夏侯婴大声喝问那名本地吏员:“曾裘,你们要干什么?” 曾裘板着脸回答:“有人告发你和泗水亭长刘季持械私斗。奉明庭之令带你和刘季回去问罪。” “谁告发的我?他说谎!”夏侯婴反驳。 “告发你的人是谁我不能说,至于他是不是说谎你身上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明。”吏员指着夏侯婴腰上的麻布说。 “我这伤是我修车时不小心被竹刀划伤的,不是和刘季持械私斗。”夏侯婴辩解。 “竹刀?你怎么不说是被軎辖所伤?这么整齐的伤口,你再用竹刀划一个给我们看看。这就走吧,夏侯司御,明廷和静室令还等着呢。”曾裘笑盈盈地说。他表弟是多年试用书吏,可县令同意了夏侯婴转正愣是压着他表弟的申请。夏侯婴大字都不识一个,平时只知道伺候车马还经常公车私用,这口气实难咽下。 夏侯婴听了曾裘的话有些愣神。 用刀抵住吕雉的官差好像是四人中的头领,搜查后院的两人称呼他为“老大”,向他报告说后院没人。老大发话:“把这两个带回官署审问。” 曾裘知道吕雉与县令的关系再说伤人的是刘季不是吕雉带回去也没用,他没必要同时得罪吕家和县令,因此建议放了吕雉只带走夏侯婴,可对方根本不听。官差离开咸阳后代表的是秦朝中央,官级无形中升高三级,除此外他们还有先天的优越感——他们是老秦人,地方百姓属于六国旧民,从秦国灭了六国的角度讲六国旧民都是老秦人的俘虏。 吕雉镇定下来,她用力擦干眼泪伸手推开脖颈上的刀鞘,在老大诧异的目光中起身去扶夏侯婴:“我们和你们走。” 老大看着她没有阻拦。既然她愿意配合而且还是个女人,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吕雉解下自己的头巾重新为夏侯婴裹了伤口,又找出衣裳为他披上,然后才搀扶他出门。在院子里她看见篱笆上靠着根晾衣杆,高矮粗细都合适做拐杖就抽出来递给夏侯婴。夏侯婴感激地看着吕雉。 夏侯婴的家距离官署不到一里地但是他走得很艰难,他尽量控制动作幅度可仍然不断牵扯伤口,身后还有官差时不时推搡他,几步路下来已经满头冷汗。 路上,吕雉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刘季,而是强迫自己想女儿。她怕万一她要顶替刘季坐牢刘爰没有人照顾。不过很快又想到有吕嬃和娘家人,可万一吕家也牵连出事了呢。她既不能把刘季供出来也不想因自己坐牢让女儿受苦,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心里更乱,一直到县署外面时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扭头看着夏侯婴若有所思:事已至此只能见机行事,希望能两全,如果实在不行…… 吕雉扶着夏侯婴迈过县署大门、仪门,远远望见大堂上高坐着县令和一个陌生人,萧何和两名黑衣黑甲的官差分立两侧,堂下跪一胖一矮两瘦四个人,四个熟悉的背影。 刘季?吕雉呼吸急促起来,脚底下步伐加快,不是官差押着她走而是变成她拖拽着夏侯婴直奔大堂,把官差甩在身后两步之外。 人没到跟前吕雉等不及提前开口叫道。“刘季?!” 听见吕雉的声音喊出“刘季”两个字,刘季和另外三人一起回头,四人眼神复杂,尤其是刘季。 果然是他们!吕雉大感意外,本以为他们逃掉了,没想到比她还早一步被抓。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是一口长气,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刘季冲吕雉摆手示意她跪下,吕雉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看着四人满身的泥泞,没动。 吕雉身后官差斥道:“不许私下交谈!” 县令捻着胡须瞪着堂下六人心中连连叹气,全是他的熟人,刘季更是出了名的把打架当日常生活的人,而且在沛县百姓中民望极高,光是他这县衙就有一半以上都是他兄弟。还娶走了娥姁! 县令看见刘季就头疼,明明不喜欢他却又拿他毫无办法。若是依着他的脾气就赶紧撵走,眼不见心不烦。奈何旁边坐着的是静室令,此次沿途检查事关皇帝安危,别说只是熟人就是他的亲人也不能在这个关口放水,可是不放难道真杀了他们? 县令埋头苦思解决之策,静室令见他迟迟不动就打算亲自出马。萧何眼瞅着静室令要张嘴,关键时候他抢在静室令前面呵斥道:“大胆!静室令面前还不跪下认罪。” 曾裘和四名官差抓住吕雉和夏侯婴的肩膀使劲往下按,两人扑通扑通相继跪倒。 膝盖下跪的声音、吕雉和夏侯婴挣扎的动作,把县令的心思扯回现实。 曾裘本是书吏,因与刘季、夏侯婴等人关系不睦所以被临时委派出去抓人,如今人抓回来了还多抓了一个不该抓的,县令看着他就心烦挥挥手让他走了。 萧何成功拦下了静室令的发问,在征得县令的同意后,开始主持审问。 “刘季,夏侯婴,有人告发你二人昨夜持械私斗,公开违抗大秦律法,现有夏侯婴身上伤口作证,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没等刘季开口夏侯婴已经说道:“回县令,我的伤与刘季无关,是我昨夜修车时因为天黑手滑被軎辖所伤。” 吕雉和刘季听后俱是一愣。静室令的眉头皱起来了,县令双眼眯了起来。 萧何继续问:“胡说八道。你身为司御已有数年之久,怎么修个车还能把自己修伤了?胆敢欺骗罪加一等。” 夏侯婴解释道:“不敢。因为车轴移位需要重新固定,当时刚把轴头装上正准备安梢子,谁知轫木没放好车轮忽然自己动起来,铜梢子硬生生从我肚子上划过去。” “为什么不躲?”静室令突然插口问道。 夏侯婴的理由非常充分:“不能躲。当时正在坡上,坡下就是集市,如果不拉住马车任它冲下坡去极有可能车毁人亡。” 堂上堂下一片沉默,吕雉给了夏侯婴一个赞赏的眼神。 静室令转而问官差:“你们在哪抓住他们的?” 捉拿吕雉和夏侯婴的说是在夏侯婴家里,捉拿刘季三人的官差说是在城门附近。 静室令对县令说:“明廷意下如何?” 县令于是问夏侯婴:“你说你是自己所伤,证据何在?” 夏侯婴说:“医工可作证。” 县令双眉往上一抬,萧何不等县令吩咐已经替他下令传医工。县署只有一位医工,就是给刘季治腿又给夏侯婴包扎伤口的那位。 县令看看萧何再看看一脸认真的静室令,心想:都是一伙的,传医工和直接放了他们有什么不同,只是萧何曹参刘季夏侯婴四人串通起来着实可恨!县令想到此身体使劲往后一靠。 事情果然如县令预料,医工来了之后说夏侯婴的伤口看上去确实整齐但是细看就能发现切口不够平滑,说明割伤他的物件并不锋利,有可能是竹刀之类的,但是他本人不在现场所以也不确定。最后还建议说沛县本地的医工水平有限,最好是去睢阳、大梁甚至咸阳重新验伤。 静室令听完忽然笑了。事到如今他要是再不明白就真傻了。睢阳、大梁还咸阳?千里迢迢赶过去,别说是一条伤口,就是有十条八条伤口也都长好了,还验什么伤! 静室令心中虽气却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把球踢给县令:“明廷,我此来是何原因你也清楚,这是你的辖区我不好越俎代庖,还是请明廷做主。” 县令说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麻烦咸阳官差去夏侯婴和刘季家中仔细搜查一遍,看看是否有违禁物品,尤其是兵器。刚好静室令也有此打算,于是命令咸阳官差前往搜查,并且嘱咐要仔细查。一个时辰之后,两拨官差回复没有找到任何违禁物品。 这都要归功于刘季的谨慎。别看他平日里行事放荡不羁其实他始终掌握着分寸,典型的小错不断大错不犯。像在家里放违禁物品这种能明显给人把柄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至此,县令和静室令都没有理由再拘押六人只能当堂释放。不过县令最后放话,如若日后发现他们欺瞒官府必定会罪加一等。 六人离开县署分别回家。吕雉心中仍有气,独自走路并不和刘季说话。 回到家中见到吕嬃和两个孩子。官差来搜查的时候把她们吓坏了。吕雉抛开自己的难受好生安慰妹妹和两个孩子。 吕嬃知道吕雉必定有话要和刘季单独说,就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玩儿。 两人再次独处之后,刘季笑着问吕雉:“娥姁,干嘛不理我?” 吕雉不说话,坐在炕沿儿上收拾刘爰和刘肥的衣裳。 刘季凑近她说:“我衣裳也脏了,你给我换一件。” 吕雉侧过身去,还是不理他。 刘季又说:“我也不知道衣裳在哪儿放着,你不管我那我可要上炕了。” 刘季说着真的就穿着他那件散发着恶臭的脏衣脱鞋上炕。吕雉哪儿受得了这个,再也装不下去,回过身来对着刘季的后背就是一推。刘季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趴在炕上。 吕雉一边动手扯刘季的脏衣服一边眼泪噗嗤噗嗤往下掉:“你为什么扔下我自己跑了,就这么不顾我的生死?” “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刘季笑嘻嘻的说。 “我怎么就好好的了?刀都架到我脖子上了。若不是夏侯婴抵死不认,我和他都得坐牢。” “不可能。人家告发的是我和夏侯婴私斗,又不是你和夏侯婴私斗,没理由抓你。再说你们家和县令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抓你呢。” 吕雉不干,说:“他抓不抓我是他的事,你把我扔下是你的事!” 说完扑过去一口咬在刘季胳膊上。 刘季任凭她咬,嘴里嘶嘶直抽冷气,说:“咬一会儿就行了,快松口,再咬下去这块肉就掉了。” 吕雉在刘季的肉上磨了磨牙,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口。刘季的大胳膊上清楚明白地印着一圈牙印儿,看深度至少嵌进去了大半颗门牙,可见吕雉下了狠口。 紧接着吕雉伸手在刘季后背上啪啪连拍好几下:“你能带你兄弟们走就不能带我一起走吗?何苦把我扔下担惊受怕?” “关键是你跑不快啊!” “跑不快你拽着我跑吗?” “行、行,下次拽着你一块跑。” 吕雉气也出了也得到承诺了这才放过刘季,谁知刘季紧接着又补充一句:“然后再一块儿掉臭水沟里。” 吕雉瞪他一眼自己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有些心疼地说:“看见臭水沟不知道躲呢,还往前跑。” “当时哪儿顾得上呀,就知道逃命了。”刘季见吕雉终于肯笑了这才松口气。 吕雉帮刘季脱衣裳。一团红色的布从刘季怀里掉了出来。吕雉和刘季两人盯着那团红布,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吕雉用食指和拇指把它轻轻捏起,来回看了一圈,确认是块女人的抱腹,不过不是她的。 “谁的?”吕雉捏着抱腹盯着刘季问。 “捡的。” “哪儿捡的?” “臭水沟边上捡的,想拿来擦手的。” 吕雉半信半疑,视线在刘季和抱腹之间来回打转。 刘季挥挥手说道:“行了,你也不嫌脏。还不赶紧扔了。” 这话提醒了吕雉,她慌不迭地把东西甩到地上,啐了一口。 吕媭一直听着这边屋里的动静,见忽然没声息了担心两人闹脾气,就带着孩子进屋打圆场。 当着孩子的面吕雉和刘季不再闹气,开始唠家常。吕雉时不时看看刘肥,见他一直照顾着刘爰,心里的想法更加明确。她对刘季说想带刘肥和刘爰回吕家住两天。 “回吕家干嘛?”刘季问。 “带肥儿认认门,也见见家里人。”吕雉说。 听说要回家,吕嬃就带着两个孩子去收拾东西。三人离开后刘季笑着对吕雉说:“还是你想得周到。曹氏也说刘肥跟着嫡母才可能有出息,跟着她这辈子肯定毁了。” 吕雉嘴里轻哼数声,半戏谑半嗔怪地瞟着刘季,那意思是我知道你喜欢儿子也理解你在为他打算,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介意你对我隐瞒。 刘季被吕雉看破心思,嘿嘿直笑。他起身把吕雉拉倒在炕上抱着打滚,从炕这头滚到炕那头,夫妻俩的后脑勺在炕上磕得砰砰作响,二人哈哈大笑。 娶一个聪明的女人做老婆,夫妻俩旗鼓相当你来我往,日子过得有滋味从来都不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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