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洵然把魏辰星拉到了灵虚道长所在的一墨阁门口,朝里喊了一句“师傅我来啦”便拉着魏辰星大步踏了进去。 叶洵然向来是没什么规矩的,门口的弟子笑着看他嬉皮笑脸地进屋,正坐的灵虚道长缓缓睁开眼,见两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两个年轻人。 一个嬉皮笑脸,一个神情阴郁。 一个身着一身镶花素白,一个一席黑衣。 灵虚道长仔细瞧了瞧魏辰星的脸,久久没有说话,好像陷入了沉思。 叶洵然道:“师傅诶,您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灵虚道长这才收回目光道:“来者是客,请坐吧。” 魏辰星谢过灵虚道长,缓缓坐在侧席上。 灵虚道长对叶洵然道:“司齐今日要安排一批弟子到山下村里治病,早间因为麒麟兽的事耽搁了,你既得空,一起去帮个忙吧。” 叶洵然刚想坐下,听闻只能重新站起来领命而去,语气带着满满的不情愿。 等到叶洵然的脚步远了,一墨阁寂静无声,灵虚道长又重新缓缓闭目。 魏辰星坐着等得有些心焦,却不知道灵虚道长在打什么主意。 半晌,魏辰星主动起身拱手道:“魏某在山庄叨扰了几日,不想麻烦惊动了您老,罪过。” 灵虚道长道:“既然是洵然的客人,又何来的麻烦?” 魏辰星答不上来。 灵虚道长笑道:“老身倒是要替弟子们谢过少侠的出手相助。” 魏辰星道:“路见不平而已,无妨。” 灵虚道长点点头,问道:“敢问少侠师出何门?” 魏辰星道:“临安赤玉堂。” 灵虚道长道:“我听说赤玉堂的人都擅长用刀,我的大弟子却说你很会用剑。” 魏辰星道:“我喜欢剑。” 灵虚道长微微点头。 魏辰星来时路上就想好了这个答案。这是他曾经接到任务去偷过卷宗的一个门派,对那里的地形和背景都甚是熟悉。可是任凭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灵虚道长反而不继续问了。 灵虚道长轻咳了两声,魏辰星见他气色不算很好,心想大概是提前出关乱了修行计划的缘故。 灵虚道长道:“老身提前出关,周身气脉还未缓解。可否劳烦少侠……替我倒一杯水?” 魏辰星虽心里有疑虑,却也只能赶紧起身,在对桌还冒着热气的壶中倒了一杯水给灵虚道长递上。 灵虚道长伸手接过,无意间触摸到了魏辰星的手背。 “你的体温很烫。” 魏辰星下意识收手。 灵虚道长问:“可是身患热症?” 魏辰星点头道:“从小就有的毛病。” 灵虚道长道:“犯病时是否周身气血不畅,身体如火烧?” 魏辰星道:“是的。” 灵虚道长道:“你可知自己为何姓魏?” 魏辰星哑然:“我被父母丢弃之时就姓魏。” 灵虚道长道:“丢弃?” 魏辰星道:“我从小流浪,不记得过去的细节了。” 灵虚道长道:“司齐说你曾经有过失忆?” 魏辰星道:“是的。” 灵虚道长点头喃喃道:“我明白了。” 魏辰星并不知道灵虚道长明白了什么,他只感觉到灵虚道长在说完“我明白了”这四个字之后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灵虚道长想起了一个故人。三十年前那人正值少年,那人浪迹江湖时仗剑天涯放浪不羁,钻研武学时沉稳认真,那人心情好时待人嬉皮笑脸,心情差时整日郁郁寡欢。那人也同样身患热症。 灵虚道长道:“叶洵然在灵隐峰已有十三年,他会是个很好的医者。” 魏辰星道:“他是。” 灵虚道长道:“人在江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但永远不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魏辰星在揣摩他的意思。 灵虚道长道:“如果可以,远离卫玄吧。” 魏辰星的心头撼动了一下。 灵虚道长的神情归于平静,就像魏辰星刚进门时看到的那样重新闭目养神起来。魏辰星没有机会继续问,又仿佛觉得刚才的对话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幻觉。 离开一墨阁的时候,魏辰星显得心事重重。相比起疑惑灵虚道长为何看出他来自玄字门这件事情来说,魏辰星更关心灵虚道长让他远离卫玄到底是何用意。 就因为玄字门并非正途,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吗?还是灵虚道长知道他就是杀死赵员外的凶手?魏辰星不敢继续想。 夜深。 魏辰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距离他杀死赵员外后失踪已经过了近十天,这其中或许一半是出于逃避,另一半是出于当时的惶恐畏罪。可毕竟他这么一走,走得悄无声息无影无踪,他不知道掌门卫玄此时会对他是什么态度。 飞鸦令,活要见人通风捎信,死要见尸收回令牌。 他们永远逃不过玄字门的掌控。 寂静的夜里,窗框外突然三声扣响,魏辰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起身再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 魏辰星觉得刚才听得真切,便悄悄挪到窗边,透过窗缝向外张望。 窗外无人,地上却有三颗石子。 魏辰星推开窗户,问道:“何人?” 一声急促的短笛从屋顶传来。 “玄字第九。” 魏辰星一惊:“九哥?” 屋顶上的人道:“你究竟想躲到什么时候。” 魏辰星道:“十五任务失手,暴露组织,无颜回玄字门。” 屋顶上的人轻哼一声:“你手上已经沾血,背叛组织的下场你应该清楚。” 魏辰星道:“是……我清楚。” 屋顶上的人悄无声息地跳下来,落在魏辰星的窗前。 此人一袭黑衣,劲装束发,与魏辰星的装束别无一二。也无怪司齐那日在林子中寻着笛声追了玄九一晚上,最后差点把魏辰星当成了他。 玄九道:“我找到这不容易,趁飞鸦令还未找到你,跟我回去。” 魏辰星道:“我……” 玄九道:“你不肯回去?” 魏辰星心里的确不肯。 玄九道:“不回去,卫玄不但会让你死,还会杀了你那小兄弟灭口。” 魏辰星道:“他不知道我的身份!” 玄九道:“你觉得卫玄会信吗?” 魏辰星皱眉。 玄九道:“出弓没有回头箭,你以为自己还能变回好人?” 魏辰星道:“我的确不能。” 玄九道:“回去,还来得及。” 魏辰星道:“请九哥转告掌门,给我三日,我亲自回去领罪。” 玄九道:“一日,后果自负。” 玄九轻功掠起,转瞬消失在黑暗里。 魏辰星对着空空的院落,心绪难宁。 次日。 叶洵然一大早天没亮就从山下返回灵隐山庄,听说昨日魏辰星从师傅那里出来之后就神情严肃,没再和其他人说过话。叶洵然心头一惊,当下第一件事便是急着去客居找魏辰星,只见房中收拾的干干净净,人却不在。 叶洵然心里一凉,心想他是不是又不辞而别了。 初升的太阳把万物的影子拉得老长,透过窗子的光照亮了这个空空荡荡的屋子。叶洵然四处瞧了一眼,见魏辰星竟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可以证明他没走的证据。 他赌气走出魏辰星的房门,心里万般的憋屈没处发泄,就想去找师父讨说法。低头时正巧看到屋檐投射下来的影子,有一个斜长的人影孤孤单单地立在正中间。 叶洵然眼前一亮,抬头果然看到魏辰星伫在屋顶,背影萧条。 叶洵然飞身而上,落在魏辰星身旁,喜滋滋道:“大哥!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魏辰星一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了。 “我是要走了。” 叶洵然大起大落的心瞬间又掉到了谷底:“为什么啊?” 魏辰星道:“我离开的时间太久,耽误了事。” 叶洵然沉吟道:“是否和我刚遇到你时,你说的得罪的人有关系?” 魏辰星移开目光。 叶洵然黯然道:“我知道你有秘密,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了。” 魏辰星道:“是,我得罪了人。” 叶洵然道:“好解决吗?” 魏辰星道:“不知道,但还是要去。” 叶洵然点头:“也是,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好不好解决呢。” 魏辰星苦涩地笑了笑。 叶洵然道:“那何时起身?” “今日。” 叶洵然心里难过了一下。 其实他一早就料到魏辰星留不长,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叶洵然总是看不清这个人的真面目,总觉得他有时温柔得像小时候一直照顾他的哥哥,有时候却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身上好像有太多不肯卸下的担子,背负了太多的压抑。 然而叶洵然帮不上他任何忙。 叶洵然道:“你还会回来吧?” 魏辰星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叶洵然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会。” 叶洵然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我送你一味药。” 叶洵然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道:“我平日里不常习武,师兄弟们练剑时我便常年独自在灵隐峰研究各种各样的药,久而久之自己也制了一些。正好有适合你用的,你随我去取。” 说着叶洵然跳下屋顶朝魏辰星招手。 魏辰星跟着叶洵然穿过层层庭院,一路看似繁杂的地形结构在魏辰星的眼里被精准地刻画了下来。越往屋舍的深处走,四周就越静谧下来。最终叶洵然停在一处紧闭的院门前道: “到了。” 此处背靠群山,院落屋舍独树一帜,魏辰星看到上方匾额上书三个大字:三味堂。 叶洵然推开门,径自走向半壁墙面的药阁开始翻箱倒柜。 魏辰星跟在后面四处张望,只见这屋子形似高塔,外形六角见方,塔顶高数十米。一只一人高的炼丹炉立在屋子正中央,而四周墙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抽屉格子,均以药名命之。抬头望去,越往上的抽屉做工越精致,想必这里的排序定是按照药物的珍惜程度存放的了。 叶洵然从梯子上爬下来,腋下夹着一只小木盒子。 “匀息散,名字是我很久之前起的,不太好听。但药效绝对满意!” 叶洵然将木盒子里存放的一只琉璃瓶小心翼翼地递给魏辰星。 魏辰星道:“匀息,是平衡内息的药?” 叶洵然点头:“说的没错。” 魏辰星道:“你从何判断我内息出了问题?” 叶洵然诧异道:“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魏辰星挑眉,摇摇头道:“平日里并未察觉。” 叶洵然叹气道:“山脚破庙那一晚我给你把过脉,你的内息波动非常大……我本以为你是受了严重的内伤才会导致内息紊乱,可查探一番后你又好好的什么伤都没有。我察觉到你的内息之中好像有一股炙热的火在往外冒,若不是我正好把自己天生偏寒的内息传给你中和一下,恐怕你那一晚就让自己给烧死了。” 魏辰星低下头道:“我时常犯这个病,并不会危及性命。” 叶洵然大呼小叫道:“时常?那你更应该注意自己的内息平衡了。你瞧我,知道自己天生体质偏寒体弱多病就多注意养生补气。这瓶匀息散一共二十粒,你随身带着,犯病时吞一颗,快吃完了记得来找我。” 魏辰星被叶洵然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育,只得默默收下这瓶药。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过路弟子的脚步声。大概也是注意到三味堂有人,路过的弟子顺道进来查看情况,便瞧见了叶洵然。 小弟子道:“洵然师兄,今儿又不去山上了?” 叶洵然陪笑道:“我的小祖宗们,今儿我告个假,就劳烦你们去替我守个草。” 小弟子这便嘻嘻哈哈走了。魏辰星回过头问:“守草?” 叶洵然道:“你可不知道,灵隐峰虽然盛产仙草无数,可唯独这后面的山顶上那一颗价值连城。” 魏辰星道:“哦?” 叶洵然道:“《拾遗记》记载:\'炎帝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说的就是这千年九穗禾,可惜听说原本山上有很多,只因一句\'食者老而不死\'被过度砍伐,等到想保护的时候就只剩下这一棵了。” 叶洵然耸耸肩继续道:“还巴望着这唯一一棵九穗禾能结下种子,可惜就它一棵,几千年来也找不到个对象,打光棍到今天……更别提结种子了。灵隐山庄每天都会派弟子去山上看看它的状况,便叫\'守草\'。” 魏辰星道:“果真可以老而不死?” 叶洵然摆摆手道:“谁知道呢,也没人吃过。” 魏辰星随着叶洵然走出三味堂,好奇朝后面的山顶上望了望,看到的确有几人的身影在上面晃动。 而在那上空,还盘旋着两只漆黑的鸟。 魏辰星心头一惊。 飞鸦令终于还是到了。 叶洵然还想说什么,魏辰星打断道:“我该走了。” 叶洵然没有注意到上方盘旋着的不同寻常的飞禽,依旧沉浸在兄弟之情的告别氛围中。直到目送魏辰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云雾之中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午后,从山下返回的司齐走到灵虚道长休息的案前。 “师父,玄字门的确少了一个正被官府通缉的刺客。真的会是他吗?” 灵虚道长道:“你已经有判断了吧。” 司齐想了想道:“要不要告诉洵然?” 灵虚道长摇头:“算了,他应该已经走了……” “走了?” “回到他本就要面对的地方去了。” 司齐又问道:“魏辰星此人,和师父先前所说的三十年前的事有关系吗?” 灵虚道长缓缓睁开眼,点点头。“虽有关系,但既已殊途,就不必去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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