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央二十五年,大雪。 虞城连下了五日大雪,整个都城放眼望去一片洁白无垠。地上一排错乱的脚印延伸向紫薇山。 大雪纷飞中只见一男子坐于紫薇山高处,眼神空洞迷惘地望着紫薇山下深渊万丈,满头青丝已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雪,他紧紧怀抱着一女子,用宽大的白裘大氅将女子裹得严严实实,女子的手被置于他的掌心,轻抚一遍又一遍。 仿佛要将她冰冷的手搓揉出温度来。 那女子脸上毫无血色,双眼阖着。 分明是一个死人。 “阿笙,这雪怕是不会停了。”男子轻声说道,嗓音低沉沙哑,怀中的人没有丝毫反应,静静地躺在他怀中,男子抬手抚上她的脸,又道,“阿笙,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没带你看到漫山遍野的紫薇花,你生我的气了?” 他眼中黯然,手指有些颤抖。 许久,开口道:“你倒是好久没这么安静了。” 女子的睫毛依然垂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回应。 “阿笙,你不是一直说要回你的家乡上海吗?”白色的衣袂翩跹,他缓缓道:“天下之大,万载春秋,本王就算是掘地三千尺,也会帮你把你的故乡找出来。” “阿笙,回家,我们回家。” —— 三日之前,柳妃被处剜刑。 剜刑,顾名思义就是用刀将人的舌头生生剜除,致使失声。 每每人们说起这位柳妃,言语中都不乏鄙夷和嘲讽,人人都说她恃宠而骄,嫉妒成性,是祸国妖女,诸如此类。 而她,便是那个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柳妃,柳氏单名一个笙字。 她伤了他的女人,所以他要伤了她。 那人必是恨她入骨的,刑场污秽,可他亲自来督刑。三百大鞭砸下去,每一下都皮开肉绽,刺骨钻心的疼,像是有无数双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手,撕扯着她的身体。 她咬破了唇,浓郁的血腥味圈绕着她,分不清是嘴里还是身上的,终于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最后只感觉身体处于黑暗的边缘没有一丝力气叫喊,眼前越来越趋近于黑暗…… 她在混沌中看向那人,他坐在高台中央,眼神没有一丝波澜,他斜睨看着她,眼睛微阖,似是因为她无力叫喊而觉得无趣。 “泼醒。”薄唇轻吐出二字。 冷水从头灌下时冰冷刺骨的疼痛让她心志全灰,在鞭子落在身上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与他遥遥相望,四目对视的时候两行滚烫的眼泪奔涌而出。 她的嘴唇开合,想喊出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力气,只能一遍遍地蠕动嘴唇。 他似乎微微一怔,偏头移开了目光,两道凌厉的眉不知不觉拧在了一起。 她惨淡一笑,最终低下了头。 几度昏厥又被冷水泼醒,最后一鞭下去的时候,她几乎捱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便坠入黑暗,她还是听到了他宛若深寒枯骨的话语。 “别让她死了,她所受的还远远不够。” 与他共度千万朝露,如今一句爱恨与否,却终是不敢问。 白衣女子合着未干的泪慢慢睁开眼,残夜的烛火还在灯盏中慢慢摇曳着。三年之前,她曾跨越千年来到这个世界,这三年来,一直活得身不由己。 她也曾像个情窦初开的女孩,想要与他百年偕老。纵使她知道自己一开始就入了他精心设计的局,她也情愿选择闭口不言,沉溺在他虚假的温柔里不能自拔。 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她已身处在万丈深渊,已是万劫不复。 “王妃你可算是醒了!您都昏睡了三天了,若再如此昏睡下去,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失神中一双温热的小手迅速地紧握住了她的手,柳笙的思绪被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拉回。 眼前的女孩梳着一个双螺髻,泪眼婆娑,这女孩便是她的婢子,棠红。 棠红看着她呆呆凝着烛台目光颓然而迷茫,说道,“北苑不比繁襄宫,没有常明的琉璃盏,奴婢知道娘娘怕黑,所以在王妃昏睡的几夜都未曾让烛火熄过。” 她看着棠红的衣束俨然没了往日锦绣,那粗制滥造的布衣无声的告诉她,她已不再是繁襄宫的主人,也不再是那人膝上的宠爱。 柳笙苦笑,艰难地撑起身子却扯痛了身上纵横交错的伤,不由又重重跌回床榻。 她看见自己手上深壑的伤口,裂开长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鲜红的嫩肉,血迹干涸覆在伤口周围格外触目惊心。 柳笙感觉眼角有些湿润,身上火辣辣地疼痛。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怕是没有一处地方是没有伤的。 棠红抬手抹着眼泪,“现在王妃伤的这么重也不找太医来瞧瞧,若是以后落了疤,殿下可就……”说着忽然一滞连忙捂住嘴,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呸呸呸,王妃一定会好起来,殿下也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柳笙无力地朝她安慰一笑,声音从皲裂的嘴唇溢出,“不在乎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一直都是我在自己骗自己,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如今她再也无法让他心疼,他亲手撕碎了她的一切,那么决绝而不留任何余地。 “棠红,帮我开一下窗吧。” “可是王妃您现在身子很虚吹不得风,到时落了风寒就不好了。” 柳笙抬手覆上棠红紧紧纠结在身前的手,“棠红,谢谢你,今时今日你还选择陪在我的身边,我这破败的身子怕是好不了了,即便上天恩威让我痊愈了,也是会留下不少的病根。这身子,败了也就败了。” 忽然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棠红,我好想回家。”柳笙眼里溢满了眼泪,“我好想我爸爸,好想我妈妈,妈妈给我做的糯米糍我还没有来得及吃,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我升职了,好想,好想他们。” “王妃,你……说什么?棠红听不懂。” 她缓了缓情绪,移开了目光,“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窗外的红梅,应是开的正好吧。” 棠红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起身走到窗边,又是不放心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才推开被连日来冬雨腐蚀的木窗。 凉风落入屋内,卷起室内飘渺的轻纱。 她伸出手又放下,“再过几日,这花怕是又要褪了吧。” “王妃,方便属下进来吗?” 那浑厚的声音,她是再熟悉不过了,是他身边的近侍孤临,可谓是忠心耿耿。 听闻来人,一边的棠红已经急出了眼泪。 三日,今日已是行剜刑之日。 来人一袭黑衣,腰间佩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孤临啊,你还是不会笑一笑。如此情景一如昔日,往事种种,让柳笙有种恍若如梦的错觉。 “孤临,你来了。”柳笙正欲起身,却教孤临阻止了。 “身子不便就不要起身了,身体可有好一些许?” “劳你费心了,身子已经好多了。你此次前来必是奉旨督刑,见圣谕,岂有不跪的道理。”说着颤巍巍地起了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是摔下床的,“妾身领罚。” 孤临想开口说些什么,犹豫良久,却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孤临叹了一口气:“你对我生分了。” “我已是戴罪之身,不敢逾越了规矩。” 他叹了口气,使了眼色便有一女子上前来,看服饰是宫中的医女。 他拿起医女手中案盘上的一盏酒杯,“王妃,殿下免了你剜刑之苦,因此赐你红鸩酒一杯。这红鸩毒性既烈既燥,饮下后,由食道灼烧至肺腑,不出半日就会失声。虽毒性猛烈,痛苦却比活活剜了舌头要少很多。” “那个,我安排了医女,给你治治身上的鞭伤。”孤林说道。 柳笙微微一笑,“好。” 孤临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心似乎也跟着痛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时代。天下之大,没有一处是属于我的。更何况,我逃不掉的。” 灰败毫无生气的脸,不由让孤临想起了昨夜负手而立在窗口的那个人,苏颐。 昨夜,殿下并没有去幸僖苑陪伴檀姑娘,而是一直在寝殿出神地望着悬挂梢头的皓月,垂在身侧的一手慢慢收紧又放开。 忽而见那人拂袖一挥,小几上摆放整齐绫罗的糕点都被打翻在地。 “膳房的人是故意做这些糕点来惹怒我的吗?” 几块糖梅糕滚落到孤临脚边,孤临跪倒在地,“膳房都是按照殿下平日来最爱的糕点备的。殿下平日……” 孤临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旁人许是不知,他常伴殿下身边,知道这糖梅糕却是柳笙的最爱,殿下甚至给柳笙栽了满院的红梅花。 以前柳笙依赖殿下得紧,隔三差五地跑到盛宪殿来。于是殿下便会每天都在寝殿都要备糖梅糕,若是柳笙来了,就坐在殿下身边吃着糖梅看他处理政务。 苏颐冷冷地开口,“我最厌恶梅花。” 苏颐不知不觉中加重了握拳的手,再松开时,掌心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珠,皱了眉。 苏颐左手覆上伤口,开口问道,“明日,便是她行剜刑之日吧。” 孤临知这话是对他在讲,回道,“是的,明日便是王妃行刑之日。” “孤临,本王记得,红鸩毒性剧毒无比,但若药量控制得当,亦可做到致人失声却能保证性命无忧。” 那低沉沙哑的声音让他印象颇深,孤临回神,“王妃,你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劳烦你了。”柳笙握住了棠红的手,紧紧相握放置在掌心,“我的婢子自我来到恭王府就一直服侍我,如今她也到了婚嫁的年纪,还望你在苏颐面前求个情,除了她的奴籍,让她出府好许个人家。” “孤临,谢谢你。”柳笙双手伏于地上磕了个头。孤临连忙扶起她,“何须如此大礼。” “娘娘!奴婢不走!让奴婢继续服侍你,若您失了声,往后的日子受了欺负又如何说得!” 柳笙轻轻拍了拍棠红的手背,没有说话,视线不由自主又移向窗外。 几片梅花瓣落入了屋内,随着轻纱轻轻舞动,凛冬窗外,已是满目嫣红。 “孤临,该行刑了。” 柳笙抬起头,阳光轰然倾泻在她的脸上。她心中明了,此生此世,难弃君心。 在眼前大片的嫣红中,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初来陵央的那个冬日,大雪纷飞,洁白无垠。 “苏颐,我该回家了。” 盛宪大殿。 一个小役神色匆匆前来通传,他跪倒在长身而立的男子跟前,慌乱道:“殿、殿下!王妃她……她饮了鸩酒之后,人便不行了,恐怕是马上要……要去了……” “你、说什么?”苏颐听到自己带着愠怒的声音响起。 红鸩毒性剧烈,因此他给柳笙用药十分谨慎,她那一盏酒中的药量断断不会要了她的性命,只会让她暂时不能发声而已。又怎会…… “鸩酒在送去给王妃之前,可有谁经手?” “小人不知……” 这时,又有一婢子拎着裙摆急匆匆跑来,颤巍巍地扑通一声跪倒在苏颐跟前,她满脸泪痕:“殿下!我们檀姑娘忽然呕血不止,只凭一口气吊着了,姑娘现在一直念叨着殿下的名字,奴婢求求殿下,快去南苑看看檀姬姑娘吧!” 那婢子的话音未落,苏颐置若罔闻,一脚踢开盛宪殿的门,径直走向北苑,身后的大衣卷起一片风雪。 阿笙,等我。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