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花雀墓地的白玫瑰

莫斯科郊外的绿花雀墓地。　　这片墓地被白桦林环绕，在初春的傍晚寂静无声。　　西莉亚手里拿着两束白玫瑰，穿梭在无数墓碑之间，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中山装青年。最后他们在一块墓碑前停下脚步。西莉亚弯腰，将白玫瑰放在碑前。　　“人们都说克洛维夫人生前最爱白玫瑰。”西莉亚轻声说，将另一束递给西蒙。　　淡白色花岗岩的墓碑底部有一些苔藓爬行的痕迹，碑上刻有几行字。　　“爱丽丝·克洛维，2964——2990。”还有一行纤细弯曲的俄文，字母如同枯萎的花纹。　　“那些在在火中逝去的，将在别处得到永生。”　　　　“怎么样，想起什么没有。”老实说，西莉亚并不抱任何希望，她走开几步，倚靠在了一棵树上，笑了笑，“不用着急，西蒙。有人曾经告诉我这里的日出很漂亮，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到天亮。”　　一阵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我想起来了，海瑟薇医师。”　　一瞬间西莉亚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想起来什么了？”　　“我想起来了一部分记忆。关于爱丽丝·克洛维夫人的记忆。她待在莫斯科学院地窖的储藏室里，花了两年时间制造出了我。从她制造出我的眼睛开始，我就开始注视着她了。我们在那间地窖里待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她送我离开，然后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同时我被囚禁在华沙的地牢中。”　　“直到一个月前，我才逃出来。我猜是有人故意将我放出来的，因为那天我同往常一样，坐在地牢的角落，清理肩膀上的蜘蛛网，然后忽然感觉到了阳光。囚笼门开着一条缝隙，明亮的阳光从缝隙中倾泻下来。于是我顺着光走出去。有人一直在黑暗中跟踪我，并纠正规划我前进的路线方向，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在柏林一片混乱的大街上看到了你。”西蒙揉了揉额头，皱眉，“之后我便一直跟随你。”　　“……什么意思？”西莉亚愣了很久，抬头看他，“你通通都想起来了？”　　　　“只是大部分。”西蒙摇头，“我想有关我记忆的密码应该是气味。”他低头，看着手中一束略微有些干枯的白玫瑰，那是西莉亚从西柏林大街的某个花店带回来的。　　　　“海瑟薇医师，我想我曾经见过你。”他眼中神色莫名，平静说道。　　然后他将右手插入口袋，那里隐隐有一把手枪的轮廓，他眯了眯眼，“而且我恐怕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海瑟薇医师，有人一直在跟踪你。从三天前就是了。现在他们快要跟过来了。”　　　　—————————————————　　西蒙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爱丽丝·克洛维。他常常回想起他们的初见，也就是他作为一个机器人，诞生的那一天。　　西蒙诞生在2985年的秋天，那时伏尔加河白雾弥漫，早已没有开遍天涯的梨花。　　不过当他第一次完整拥有自己的机械身体时，那是相当晴朗的一天。机器人活动手臂，慢慢从实验室的椅子上站起来，感受到照在冰冷皮肤上的温暖阳光。他笔直地站着，抬起头来，仿佛站在废墟中的一株雪松。　　“你好。”然后机器人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金发少女坐在他的对面，撑着下巴微笑着对他眨眼。　　“你好。”五秒钟后，机器人看着她，重复道。　　于是少女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拥抱。“你好。我的小布尔什维克。”　　　　后来西蒙也常常想起这一天，少女哼着歌，光洁雪白的小腿在地板上画着花纹，淡金色头发如同秋天的麦浪，翠绿色眼眸。对她所亲手制造出的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机器人露出新奇而珍贵的笑容。　　“你的样子和他简直一模一样。”爱丽丝站在他的面前，仔细地查看他的脸，然后退后一步，发出带有轻轻叹息的感叹。　　“谁？”还不怎么能熟练说话的机器人尝试着开口，抬头看她。　　“我曾经遇见的一个中国人。中国是个相当古老的国度，在圣彼得堡的南方，莫斯科的南方，甚至比伊尔库兹克还要向南。那里的白昼与阳光都要比西伯利亚要温暖许多。”爱丽丝回忆道，“遇见他时是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我在一片白杨树中遇见了一个受伤的士兵。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天，直到他的伤势恢复，我目送他一路向南，回到自己的祖国。临走时他告诉我，他姓苏。”　　　　“他也和你有一样的脸，西蒙。”爱丽丝微笑，“连冷淡到不苟言笑的样子都一模一样。我们被困在树林里，饿了三天三夜。后来我受不了了，跑去挖树皮和树底的蘑菇，点火想要尝试煮一顿像样的菜。最后我把祸递给了他，因为我听说中国人精通各类美食。”爱丽丝耸了耸肩，露出不寒而栗的表情，“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终于同意，亲自做一顿饭。于是我吃到了此生最难吃的一顿饭。”　　“我听说中国有很多美食。”金发少女穿得破破烂烂，蹲在火堆旁看那一锅诡异的黑色糊状物，怀疑人生。　　“战争中没有食物可以雕琢。我是个军人，小姐。”他摇头，淡淡道，“我的国家都已奄奄一息。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失去一切美好，只要能再重新拥有一把保卫家乡的刀枪。”　　金发少女看了他很久，展眉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好吧。我给你只使用刀枪的权。我只有这一把破烂的枪。祝你成功。”　　　　“后来他离开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回到家乡。”爱丽丝的语气有些悲伤，拍了拍西蒙的肩膀，“可以帮我倒一杯咖啡吗？”　　西蒙点头，转身递来一杯咖啡。　　“谢谢。西蒙，你的玩具熊织得怎么样？”　　“……我并不想织那种东西，克洛维小姐。”　　“可你抱着它们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啊。”爱丽丝遗憾地叹息，“我错了。也许我不应该按照苏的样子制造你的。我不能让当时的苏露出轻松的笑容，可能你也不能。”　　“真的不打算织一织吗？”爱丽丝锲而不舍，“也许你会喜欢上那种萌萌的感觉。”　　“……”西蒙嘴角微动，转身就走。　　　　“等等。我错了。”爱丽丝求饶。“陪我再弹一首钢琴曲吧。西蒙，回来，你走了之后，这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机器人转身，停住脚步，“他今天不会来吗？”　　“谁？维卡吗？维卡说过今天要来看我，他说会给我带来新鲜的巧克力烤饼干。”爱丽丝拍拍手，站起身来垫脚向窗外眺望，皱眉小小地吸了一口气，“但他还没有来。维卡现在在哪里呢？”　　然后她重新坐在钢琴前，摇头轻笑，“西蒙，知道吗？维卡是永远不会迟到的。也许等我弹完这一页谱子，他就会来了。”　　　　金发少女纤细雪白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翻飞，一曲相当柔和的《致爱丽丝》，缓慢的节奏以至有些若有若无的伤感了。窗外秋风瑟瑟，树叶沙沙作响。她越弹越快，在最后一个孤独的音符响起之前，教室的木窗被敲响了。　　金发少女抬头望去，窗外站着一个身穿浅色风衣的年轻人，触及到她的目光，他笑了笑，提起左手拎着的一个纸袋。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束新鲜的白玫瑰。　　“他来了。我的朋友，他来了。”少女一跃而起，露出微笑。　　　　然后她飞快跑到窗户旁，从窗户里轻巧地跳了出去，仿佛一只轻盈的燕子，落在了他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