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风还有些侵骨,李寂然拎着旧藤箱,来到梅花镇时,天色还没有亮。 与镇口的两株梅花擦肩而过,李寂然鼻端嗅到一股郁郁的冷香,不过这香味里隐约有些腥…… 再往前走,就是幽深的街巷,几盏气死风的纸糊灯笼挂在屋檐下,照出青石板的路,以及路中间一位长发蒙面的白衣女子。 “闪开。”李寂然淡淡地呵斥。 白衣女子身躯一震,听话地让开道路,退到一旁。 待李寂然经过她的身边,她撩开黑发,露出半边俏脸,讨好地对着李寂然一笑。 笑着送李寂然走远,一股打着旋的穿堂风掠过,掀起白衣女子另一半遮脸的黑发,却是森森的半边白骨。 …… 穿过街巷,李寂然走到一座石桥附近,这石桥畔也有梅花,还是百年的老梅,枝干瘦硬,斜斜地遮住了石桥前的一座凉亭。 凉亭里,有两人对坐弈棋,他们俱无面目,肤色一白一黑。 这两人看到李寂然,立刻抛下手中棋子,飘过来堵到他跟前。 “回去。”他们一同发声。 李寂然摇头,站立不动。 “这是亡者的居所,生人不能入内!”两人的声音变得严厉。 “创造者呢?创造者也不行吗?”李寂然突然笑了,从怀中掏出一块陈旧泛黄的玉符。 “你是创造者的后裔?”这两人顿时大惊失色,倒退着往后纵跃,半空里化为两道黑雾,遁向小镇深处。 …… 收回玉符,李寂然过了桥,他不再往前走,就在河岸边寻寻觅觅。 最后他寻到一所空置的宅邸,推开门,拎着旧藤箱入内。 大约是吵醒了隔壁的邻居,有妩媚的嗓音隔着院墙询问:“谁?” 李寂然边走边答:“新来的,明日拜访。” 隔壁刹那没了声音,显然不再好奇。 李寂然摇摇头,也不去好奇这新家的邻居。步入一间厢房,他放下旧藤箱。 …… 第二天早晨,收拾妥当的李寂然负手出门,同昨夜相比,小镇此时一点儿都不像鬼蜮。 润泽了露水的梅花绽放得越发娇艳,朝阳铺在河中,亦是波光粼粼。 有早起的老妪在河边刷马桶,李寂然站在桥上,看得有趣,便俯身与她打了一声招呼。 不料老妪被他一喊,踉跄地就跌落河中,须臾化成一尾游鱼,摇头摆尾地钻进水底不见踪迹。连带来的马桶也丢弃河岸不顾。 这定是胆小鬼,李寂然无语地猜测。 返身下桥,李寂然继续闲逛。 身后的房屋街道,小桥流水,那些梅花,甚至那只马桶,渐渐幻化成一副画卷…… …… 李寂然行在画卷中,画卷挂在一间斗室的雪白墙壁上。 四周别无余物,只在地上有一封信。 若干时日,一白发苍苍的老仆推开斗室的门,他拾起地上的信,费劲阅读。 读完信,老仆转身出去,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旧藤箱,款式与李寂然带进画卷里的竟是一模一样。 小心翼翼地揭下挂在墙壁上的画卷,老仆将之收纳入旧藤箱,颤巍巍地出了门。 …… 颠沛流离,老仆带着画卷在尘世中辗转。他看着要死不死,却顽强地又活了数十年。 熬到最后实在熬不住了,他寻了一家小客栈栖身,把画卷取出挂在床头,安详地闭目而逝。 客栈主人安排完老仆后事,自然也得到这幅画卷,见其精美,于是珍而藏之。 他将画卷挂在自己的卧室,每日端详,瞧得久了,总隐隐觉得画中人会动。 一天月夜,他睡不着,执蜡烛又在画卷前徘徊,月光洒在画卷上,他恍惚闻到梅花的香味,伴随着淡淡的腥…… 他看到画卷的镇口街巷,隐约飘出一白衣女子,可惜长发遮面看不清容颜。 他举烛凑近画卷用嘴去吹,竟然真的吹开了白衣女子半边长发,露出一张俏脸。 这张俏脸如猫爪,挠得他心痒难耐,鼓起腮帮,他努力要把白衣女子遮面的长发全部吹开…… …… 那一晚,客栈老板究竟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晓。 街坊传闻,只听到一声惨叫,然后客栈就失火了,烧得是一干二净。 而在搜出客栈老板的尸体后,法医居然判定他是先被吓死的。 从此无人敢靠近客栈的废墟。 这般又过了数载,人们渐渐忘了客栈的旧事,一些顽皮的小孩把这里当成了游乐园。 他们在这里翻捡瓦片砖块,捉蛐蛐,或者躲迷藏。 其中有一位小孩,在捉蛐蛐的时候,幸运地又翻出了画卷。 历经火烧水浇,风吹日晒,画卷还是如同新的一样。 小孩高兴地把画卷带回家,当成了玩具。 但是新鲜劲过后,很快也就束之高阁,彻底忘记了它。 …… 画卷这一串传奇般的经历,画卷中的李寂然自是完全不曾知晓。 他隐在梅花镇中,与一群亡者为伴。听幽魂夜唱,观白骨舞蹈,醺然忘了时日。 若非人鬼殊途,他甚至想娶了隔壁的女鬼,与她同卧棺材,生七八个可爱鬼子,绕膝弄哺。 当然,这只是想象,就算他肯,人家也不乐意的,他身上强烈的活人气息,非厉鬼承受不住。 这一点,亭中的黑白二妖,最是深恶痛绝。他俩被李寂然纠缠,忍着阳气侵蚀之苦,不知道陪他下了多少盘棋。 无数个夜晚,他们都在暗暗祈祷李寂然厌倦了这里,赶紧滚蛋。 …… 或许是黑白二妖的祈祷产生了效果。 这一日,李寂然忽然有些想念外面的世界。 作为一个修行者,念头一动,便会自然去做。于是他拎起旧藤箱,走出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宅邸。 像来时那样,他施施然往镇外行去。 隔壁小娘子听到他的脚步声,赶紧从棺材里坐起,推开门,倚着门口的梅树,目送他离开。 她咬着嘴唇,隐隐红了眼。 李寂然走到镇口,长发蒙面的白衣女子亦早早躲到一旁,她掀开黑发欲笑,慌乱里却是掀错了方向。 李寂然摇头,对着她白骨森森的脸颊一点,触指之下,娇嫩的肌肤迅速蔓延,遮盖住这半边白骨。 “下次剪个短发,精神。” 走远了的李寂然抛下一句话。 …… 从画卷里钻出来,迎面不是当初自己进入时的斗室,李寂然不禁有些头晕。 他转目四顾,看到对面的墙上也有一幅画,而且里面的东西能动,还能发出声音。 好歹也是在民国厮混过,李寂然很快明白这不过是更高级的留影机。 撇撇嘴,李寂然目光从那些精致的家具上扫过,最终落到坐在沙发上的一位女孩身上。 这女孩瞪圆了眼睛,正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李寂然。 神色谈不上惊悚,但好奇是一定的了。 好奇的人最是麻烦,李寂然赶紧回身揭下墙上的画卷,收好藏进旧藤箱,拎起就往门的方向走去。 …… “你就这样走了?”女孩声音幽幽地在李寂然身后响起。 “对啊。”李寂然回答。 “也不打个招呼?” “你好!”李寂然回身,微笑着挥了挥手。 “那副画是我的,是我爷爷送给我的礼物。” “不,它是我的。”李寂然反驳。 “证据呢?”女孩质问。 “我就是啊,难道你没看见我从里面钻出来?” 见噎住了女孩,李寂然的手放到了门把上,此时只要轻轻一扭,他就可以打开门,彻底离开。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狡猾的女孩又反应过来,不再与李寂然争执画卷的归属问题,她另辟蹊径,刁钻地问道:“好吧,就算画卷是你的,保管费呢?这么多年我家替你保管,你难道就这样直接拿走?” 修行之人最忌讳欠人情。 李寂然叹口气,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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