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都临淄,市井繁华,商贾云集,古书有云:车毂出,入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    果然不同凡响。    这里是文化礼乐之都,又是精英荟萃之邦,记得有个叫做“韶之村”的地方,虽然乍一听起来像是烧纸村,却是个十分了不得的地方,相传春秋时期的孔圣人就是在这里听了一曲韶乐,三月不知肉味。    齐国王室一直有好雅乐的习俗,七国间最广为流传者当属竽,齐国人很有意思,经常组织起三百个人一起吹竽,号称,吹竽队,想来是闲的。    每每思及此,他便总也忍不住总要想起那滥竽充数的典故,内自嗤笑两声。    这天日渐昏,远处寒鸦随意叫两声,扑棱两声翅膀也就歇在了树丫子上。    他来齐国两个月满盈亏,就在下榻之所庭院上的石桌上推演了一卦,易卦。    卦象显示,这两天应该有什么比较让人想入非非的偶遇。    他觉着既然这样的话,那他不能再呆在这院子里头了,毕竟他有些迷信,偶遇的话,还是要出去走走的。    他从旅舍的矮门中低头钻了出去,没办法,他有点高。    漫步街头,一时间也无处可去,日色渐昏,街上行人也不似白日那般熙熙攘攘了,倒是让人松快。    就是没有偶遇,逛逛也是极好的。    轧马路轧了大约一刻钟,他觉得有些口渴,便随意挑胖的挑瘦的挑了一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酒肆,前面的幌子一直随着黄昏的微风随意的摆着。    当垆的是个酒姑,貌美非常,在这毫不起眼的小酒肆里就像是一个荒郊野外的妖精,专门候着他们这种读书人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酒姑像是见多了这样的打量,显得很是熟稔,微笑依旧很合度,手脚依旧麻利,根本不影响。    他点了一小坛桃花酿,他不常喝酒,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怕醉了,就闹笑话了,毕竟这里比不得自己的家,又不小心随眼看了店里其他客人桌上的佳肴,咬了咬牙,又点了一尾糖醋鲤鱼。    这齐国临淄毗邻大河,大河里的鲤鱼那在七国都是珍馐,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尝尝鲜才算不亏待了自己。    想来这酒肆里的掌勺是个麻利的,竟是糖醋鲤鱼先端上来,那貌美的酒姑怀抱着一小坛子酒姗姗来迟。    在他看来,像是故意用自己体温要暖暖似的。    他看一眼那端上来的鲤鱼,携箸尝了一口,果然十分可口,他忍不住,又吃了一口,才接过酒姑手里的坛子,连连作揖失礼。    那酒姑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捂着嘴,一直笑个不停,他且不去管他。    正郁闷,忽听得酒肆外传来了空灵连珠般的乐曲,虽然他不嗜爱乐曲,可也能辨别一二,这绝非令齐国人骄傲的竽。    而是箜篌,箜篌乐声。    千重金锁撼金铃,万颗珍珠泄玉瓶。    想来这弹奏之人也是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人儿。    乐浓处,情到时,果然想起来歌声。    交相和着,缠绵婉转,真叫人如痴如醉。    这一唱一和,仿若天上那抹皎洁的月光,霎时间他心底郁结的愁云一扫而光,焦灼多日的心田也仿佛天降甘霖。    在这光怪陆离的糟心凡世间,这一曲箜篌乐仿若一眼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流觞曲水,像是隔世经年,跨过千山万水,专门为他来弹奏似的。    乐声清凛凛的,又甘甜甜的,不参杂任何世间烦扰,这瞬间,他的韬略、他的壮志、他的权谋,都消散的无影无踪,他的心仿佛踱了一层皎白的月色,清澈不已。    他连连举杯,自斟自酌,不禁坛酒已消大半。    箜篌之声不止,酌酒频频不断。    正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之时,那个貌美的酒姑从一旁连接后院的角门掀了布帘子走了出来。    径直走到了他的身旁,按住了他再次举起的酒杯。    他有些酒酣耳热,忙忙站起身,躬了躬身:“敢问姑娘,这弹奏箜篌者是哪位高士?小生不才,冒昧问询,还请这位姐姐告知。”    一开始“姑娘”,再后来“姐姐”,他觉得自己真的是醉了。    那酒姑似乎还没从方才他憨态的笑话中出来,抬了一只手,一直掩面偷笑。    “先生见谅,不便告知。”酒姑看他憨态,倒也不是真想为难他。    “在下可能前去拜访一番?”他心下实在想见见,所以不得不趁着酒意唐突一番。    他果然酒品不太好,今天算是试出来了。    “看先生装扮,先生不是齐国人吧?口音也不太像。”酒姑岔开了话题,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在下范雎,魏国大梁人,出使贵国。”    “原来是魏国贵宾,难怪先生气度非凡。范先生,奴家这厢有礼了。”    “姑娘不必多礼。”他有些晕,总觉脚底有些轻浮。    “今日漫步,有缘来到贵店,想着小酌几杯,排遣心中苦闷……”他见她不语,遂自顾自说了起来。    “苦闷?范先生可是遇着什么烦心的事儿了?”酒姑却突然打断了他。    他被打断,先是一愣,随即,酒醒了一点,烦心事儿?他的烦心事可是不便与外人道的。    “无什大事,都是琐事。”    “奴家看先生杯酒送的急切,方才按了先生的酒杯,范先生不要怪奴家无礼才好。”    “岂敢,岂敢,姑娘说的哪里的话,只是在下还想着那箜篌乐,当真是佳音袅袅,世上无双,在下见识短浅,乍一听还以为是来自广寒蟾宫的高士仙人,待仔细听了,才辨别出这是大家,好姐姐,就为范某人通传一回仰慕之情可好?姐姐大恩,在下必然记在心上。”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才缓了一点的酒意又上头来。    “好吧,先生稍等片刻。”酒姑似无可奈何,只嗔了他一眼,便重新掀了布帘子,走了出去。    他重新坐下,静静等着,心中波澜四起,扪心问,当日嫁娶他也不曾这般紧张。    明明不过一盏茶,他却仿佛等了几个世纪轮回。    “先生请随我来。”那酒姑掀了布帘子,却是没出来。    “有劳姑娘了!”他站起身,朝着酒姑作了一揖,明着全那礼数,实则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荡漾。    虽然酒壮怂人胆,偏偏他还要点脸。    “莫要高声语,弹奏箜篌,最忌讳杂音,所有杂音皆是俗音,先生说,是也不是?”酒姑拿手指在嘴上虚了一下,声音小小的,恐惊天上人,神神秘秘的。    走出来,月色撩人,清风微凉,他余下的酒意也消了不少,只见这后院中果然是别有洞天。    小径曲折,走着才感觉上面铺满了小颗小颗的的鹅卵石,尽头是一曲流水,水上随意架着一座雅致的小桥,桥对面,便耸然而立一座精致的画楼,想来那箜篌之音,便是从这画楼中流出来的不假了。    走过四面扶疏翠竹,再穿过掩映嶙峋假山,踏上雅致拱桥时,方觉桥下乃是活水。    泛着一个一个的小咕嘟,倒还有眼泉呢!    极目四望,当真琼瑶仙境。真是想不到,繁华之地竟然也有这样一方仙境落在人间。    “先生莫不是不要见了?”已经远他几步的酒姑停下步子打趣他。    “在下失礼了,就来,就来。”他赶忙收了视线,三步并作两步,追赶上去。    索索的箜篌声仍旧在肆意的淌着,画楼里灯火阑珊,朦朦胧胧有委地幔帐。    他不知不觉又停了脚步,心下不由得遐思,这弹奏箜篌的,到底会是怎样一个妙人儿呢?    “先生可要跟紧了。”酒姑看他又在偷眼,不觉有些嗔怪。    夜色茫茫中,范雎老脸一红,话也不敢说了,只顾低了头跟上来。    酒姑见他憨态,摇摇头,又笑了。    脚步却是没停。    终于到了画楼前,酒姑早早登了楼阶,居高临下看他一脸庄重的正衣冠才迈步,心想,若不是姐姐说他才高八斗,这般憨态,她可真是看不出来。    待到了门口玳瑁珠帘处,他猛一抬头,才发现有一位袅娜佳人正遮了面纱在门前候着他。    他不敢细瞧,只瞥见云鬓雾鬟,弱柳扶风。    “小女子箜篌不知道范先生来此,有失远迎,还请范先生见谅。”只听得一声婉转莺啼,清脆空灵。    范雎心肝儿颤了颤,却只是对着那倩影施了一礼,作了揖,仍旧低垂着头,唯恐冲撞了天人。    那女子见他不语不动,竟是上前两步,拉了他的大袖,呼吸浅浅。    他只觉得自己臂上衣袖沾染了什么仙气,轻飘飘的,没了重量。    早就听闻齐女奔放热烈如火如歌,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顺着那浅浅的力道,他终是举步进了那灯火阑珊处。    只见房间雅致如兰,正中间摆了一架卧箜篌,婉约古朴,旁边的落地香炉里,不时地冒出一缕缕袅袅的香烟,吸到鼻尖儿,是清清淡淡的蕙草香。    她放了他的衣袖,径自绕过箜篌几案,指着对面的雕花小凳相让他。     果然是位绝代,一身月白色春衫,有精致遒劲的梅枝点缀着几点梅花,从不盈一握的杨柳腰上蜿蜒至前胸,很是脱俗雅致。    身量修长苗条,秾纤合度。    颈子浓白匀称,再往上,便看见一剪秋朣眼波流转,眉眼弯弯,言笑晏晏。    他看她,她也看他。    四目相对,仿佛前世便已相识。    “姑娘真高士,一曲箜篌堪称绝世无双,在下唐突浊耳听了,实乃三生有幸!如今又能一睹姑娘芳容,当真是死而无憾了。大隐隐于市,说的正是姑娘了。”范雎突然坦然了一些。    当下却又奇怪不已,卦象所示,左右他一生的人便是箜篌引者,想来便是她了?    十分有意思,弹箜篌的酒姑……这天机还真是不可测。    “先生谬赞,先生来此有何贵干?”女子坐下,轻启朱唇,妍妍一笑。    他并未答话,只凝神盯着她,只觉得她的笑意想是从眉梢里挤出来的,却又那般自然,自然的有些神秘,伴着鼻尖儿若有似无的蕙草香,恍若隔世。    眼前这女子绝非常人,她的一颦一笑,她的风度谈吐,无一不昭示着她并不是一个如此寻常酒肆的酒姑,可她究竟是谁呢?费尽心思弹奏箜篌将自己引到这里来又是为何呢?    莫不是齐王的使者?    忽然想起她的问话,遂答道:“在下魏国使臣,来齐国,自然是觐见齐王。”    “哦?”女子不置可否。    也是,既是召见,又何来的烦闷?    他便补上道:“已经空待几个月满盈亏,齐王还无消息。”    “哦!”女子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消息想来灵通,心中自然有数。    她突然站了起来,轻轻褪去春衫,只留淡粉色绣梅花夹心,薄如蝉翼,凸显出挺翘的轮廓。    范雎慌忙的垂下了头。    “姑娘酒肆生意兴隆,酒香四溢,如今,在下这口中还余有桃花香!”夸完了曲儿,又夸酒,接下来该是夸人了,他嘴甜些,才不叫失了礼数,礼多总是人不怪的。    “先生若是不嫌弃,就多来几次,小店管够便是了,若是先生方便,带几坛回去也好说。”女子浅笑道。    “美酒可随身,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箜篌雅乐却无法随身。”他说完后,才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唐突了。    “先生既是如此抬爱小女子,那小女子就再献丑一曲。”那女子站了起来,给他斟了一杯酒。    又重新坐在那低矮适当的雕花小凳上,箜篌开始调试箜篌,轻拢慢捻,熟稔至极。    伴着蕙草香,又一曲箜篌曲杳杳流淌。    当真是大弦似秋雁,联联度陇关,小弦似春燕,喃喃向人语,声清泠泠鸣索索,垂珠碎玉空中落……    他仰头饮尽了那一杯佳酿,自顾自伴着那空灵朦胧的雅乐,开始自斟自饮。    待他沉醉之际,那女子却逶迤了春衫,悄然退到了内室帷幕。    回神之际,他发现女子已经不见了…….    他有些怅然,欲再饮一杯,却见坛中已干。    方才引她进来的酒姑款款莲步,掀了玳瑁珠帘轻轻浅浅道:“先生请回吧,我家姑娘已经歇下了。”    他略一怔愣,这就走了?    据说是改变他一生的人……    稍一迟疑,但还是低头随着那酒姑走了出去。    酒酣耳热被楼外微风一吹,有些痒,眯上眼,满眼却都是那女子一颦一笑的倩影……    临淄使臣会馆中,中大夫须贾正看着庭树下石桌上摆的卦象,满脸疑惑。    易卦,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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