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缓缓压过平坦的地面,清脆利落的响声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去聆听。这是叶枝的嗜好,都说两个人相处久了,有些习惯都会自然而然地相似,不需要刻意,在此时,这种声音格外地让萧月吟放松。 她说得没错,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声音,总能在不经意间平复人的内心,它仿佛拥有着治愈的能力。 金鹿门是邱南边境最后一道城门,从这扇门离开之后,就再也不是大宋了。这扇大门毫无防备地朝众人敞开的,前方那条康庄之衢看似一尘不染,实则荆棘遍布。 看着这条永无休止的路一直向远处蔓延,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来,若以往,他该是左右为难、或是直接后悔了,但眼下再也没有他后悔的余地了。只是这条路,真的太长了。 有些人想见,却又害怕再见。 “停。”他的声音无悲无喜,似乎是沉寂在泉水之下的石头被人挑拨起来。马车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金鹿门附近除了士兵没有百姓居住,那条空荡荡的长街蓦然安静下来。轻语从后方走上前,在马车旁担忧地问:“公子,有何事?” 马车内沉默了片刻,良久后他发出一声叹息,“她,到了吗?” “属下不知。”轻语神情一怔,眉头轻皱起来。 “那等等吧。” “公子,”轻语有些迟疑,半晌后又道:“再见又能如何?” “她想要一个了结,我便成全她。”他淡笑道。 轻语却不以为然。究竟是公子您成全她,还是她一并成全您呢? 身后数丈之外的空街中传来一阵马蹄而过的声音,恰此时一道微风经过,吹起了马车窗前的帷裳,轻语看见他的双眼,在此刻明亮如星辰。 “走。” 即使跟在萧月吟身边十多年,轻语还是没能将这个人琢磨透彻。叶枝寻来,必是与他做一个了断,萧月吟到底是将她当做同道中人,不该是这幅甘之如饴的模样。 身后的马蹄声逼近,车马也开始向外驶去。 “萧月吟!”伴随着一声马儿的嘶鸣,熟悉的声音在后方不远处响起。 叶枝骑着马停在城门口,深邃的眸子凝视着那队车马,胸中翻涌多日的愤怒与不甘让她眼眶通红。 “叶枝,你来送我?”萧月吟挥停了马车,从容自若地从马车中走下来,脸上带着一抹戏谑的笑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神情。 两人隔得有些远,并无法将对方的神情看清清楚。 “为何要杀了他?”她强忍着怒火,死死地盯着他,如果可以,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他阻了我的路,我便只好杀了他。”他说得风轻云淡,脸上的笑容带上了一抹不屑。 “他何时阻挡过你?你想要的他都给你,纵容你、将你视若亲兄弟,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叶枝,你记得我说过的吗?如果罗君无离开,我就能够留下来,我没有欺骗你。因为罗君无的存在,让大宋变得更加无法掌控,他已经动摇到了大梁的存亡,我必须要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什么。” “可你的国家不是西陈吗?你为何要……” “不。”他轻笑着打断了叶枝的话,“我的家,是大梁。” 手中捏紧了缰绳,她紧咬着银牙,“你在大宋生活了这么久,理应明白,大宋没有野心,即便是罗君无来了,也从没有。” “可是叶枝,任何人的思想都是不可捉摸的,大梁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的存亡。这些事,从你皇兄将罗君无留下的那一刻,你就该明白的。”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话语也很轻微,但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很清晰地传入了叶枝的耳朵里。 她仰头冷笑一声,“如果罗君无没有留在大宋,大宋还能坚持多久?” “所以叶枝,我们只是各有所求而已。很多事情没有绝对的正负之负,你有你的正,我有我的正。你的正是大宋,我的正是大梁,逐鹿之争,成王败寇,仅此而已。”他的神情变得肃穆无比,他说的是一个虽然残酷、却又真实的事实。欺师灭祖也好、背信弃义也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梁。在同样的情景下,如果是叶枝,为了她的大宋,她也一样会这么做。 正是因为明白,叶枝才会来找他。她害怕自己日后还会留情面,所以总是要来做个了断的。 “他很信任你,你不该杀了他。除了他,你有更好的选择不是吗?”杀了自己,才会让叶徐之方寸大乱,这样岂不是更容易达到萧月吟的目的? 萧月吟却并不这样认为,他看着叶枝,双目如潭一般,“正因为他信任我才会杀了他,”与其让他活着与我为敌,不如死了更好。 “更何况,我更好的选择就是杀了你。但杀了你我是绝对走不出大宋的,叶徐之、顾倾城、大宋的臣民,我对付不了。” “对了,你不好奇,阡誉的功夫比我高上不少,我如何能杀得了他吗?”萧月吟语气中充斥着怪异的满足,叶枝愣愣地问:“你如何杀得了他?” 他突而狂笑起来,笑声中的癫狂却莫名带着些悲恸,“他真是大宋好忠臣,为了大宋他什么都肯做,”他停止了笑声,垂下头眷恋也似的看着腰间的短笛和玉佩,“我告诉他,只要他死了就可以暂且保全大宋。他啊,信了,主动缴械投降,让我杀了他。” 叶枝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眸,苍白的唇瓣颤抖起来,“你为何要骗他?” 不露声色地掩藏眼中情绪,他面露浅笑,“或许我没有骗他呢。” “他不该信你的、不该信你的。”叶枝低低地呢喃道,萧月吟并未听见,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笑容中带上些许柔和,说道:“叶枝你知道吗,他在临死前,收我为徒了。” 像是再同友人分享自己的悲喜,他语气平常得可怕,好像他和叶枝还是以往的身份的一般。 “你不配,”叶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此刻她不允许自己示弱,“你怎么配做他的徒弟?你连和他并肩而立的资格都没有。” “闭嘴!”萧月吟危险地眯起双眸,眸光宛如毒蛇一般,冰冷狠辣。 “无论如何,我现在也得称呼他为一声师父,来年他祭日的时候,你莫忘了替我烧一炷香给他。”他又恢复如常地道。 “你做梦。” “叶枝啊,其实我和自己打了个赌。”萧月吟整个人忽然松懈下来,眉宇间还充斥着些许无奈的意味。 见叶枝只是毫无反应地看着他,他自顾自地又道:“我问你‘知道我为何姓萧吗’,就是我的赌局。我在赌你会问阡誉还是叶徐之,如果你问阡誉,他会认为我不想回故国,但如果你问的是叶徐之,他知道我之所以姓萧是因为大梁,所以他一定能推测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看着叶枝笑了起来,“这个赌局是我给自己最后的机会。但或许我早已猜到了结局,你果然去问了阡誉,只是我也没料到你竟然还帮我解决了罗君无这么一个大麻烦。说到底我还得向你道个谢,若不是你让罗君无对我放松警惕,我可没那么容易杀了阡誉。” 叶枝何尝不知道是自己给了萧月吟机会,但事到如今,她不想庸人自扰。 “你不必道谢,只是你死了之后,替我向阡大人再说一声抱歉吧。是我害了他。” “噗,还是这么伶牙俐齿。”他看向轻语,“拿箭来。” 我活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自然也要做一些他们想让我做的事。 “叶枝,我不能让你毫发无损的离开。” 叶枝不避斧钺地看着他,神情隐隐有些释然,就仿佛她日夜兼程地追来,就是为了他这一箭。在此刻,他们是那么地心照不宣,叶枝不躲,他却完全避过了叶枝的要害。 冰冷的利器刺进腰际,温热的血珠滚落到马背上,染红了马儿雪白的皮毛,松开缰绳,仍身子从马背上跌落。只是,在身体坠地的瞬间,一滴清泪一同没入地面,那忽略不计的湿度,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轻语接过弓箭,他发现方才还颤抖不止的双手在此刻,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与此同时,萧月吟的眉宇间已经决绝无比,他双眸坚定地看向前方,坐在马车驭位上,朗声道:“回大梁。” 他的这句话,让所有人人心振奋起来。他们都同萧月吟一般,足有五年没有回过家了。 这一次,萧月吟再也没有回头。 “公子,这朝阳公主真蠢,居然真的单枪匹马地追上来。”轻语谴走了这辆的马夫,自己在驭位上御马。 萧月吟却摇了摇头,“她才是比任何人看得都透彻。” “此话怎讲?” “她是在逼我。逼我用这一箭斩断我们过往所有的情分 ,也是逼我斩断自己唯一的退路。叶枝她,早已做好了与我为敌的准备。”他看着前方这条只知去向而不知尽头的路,视线模糊起来,“从此刻起,在天下间,我已再无亲近之人。日后,我必须要草木皆兵了。” “这条路真长,想歇歇都不行。”他苦笑道。 “公子,怎么会没有亲近之人呢?陛下和明王他们……” “轻语你还不明白吗?我的血脉终究是西陈皇室,纵使父皇再看重我,也不可能推心置腹,而皇兄,”他不禁又苦笑一声,“终归当我是个奴才。” “不,”轻语却朝他坚决地摇头,“属下不敢断言陛下对你如何,但明王是真的把你当做兄弟,公子,至少在大梁,明王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是吗?”萧月吟侧目看着他。轻语是父皇放在他身边的棋子,他的话怎么能够轻易相信呢? “此事,属下绝不欺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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