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我是拥有全天下的。  爸爸对我的无限溺爱,妈妈眼里的放纵,甚至弟弟的出生,非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对我的感情,反而让我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  是的,我一直以为不在爸妈身边,我很自由,至少自己感觉到自己很自由,但当他们真的以一种他们无法选择、我无法阻止的方式要离开我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曾经所渴望的自由是有多么的愚蠢。  现在,这一刻,爸爸躺在病房里,我们都看得到结局,对最近三个月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心知肚明,我甚至没有勇气去接受这样的改变,这一切,都将在我的现实生活中,一幕一幕,慢慢上演。  我不想看,可是我没有这个机会撒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不想做的事情,把所有闯出来的祸事往爸爸身边一丢,然后心安理得地自顾自玩乐。  因为,这一次,没有人回来帮我处理这些困难,甚至我的妈妈,还需要我来安慰,作为一个大人,一个从年轻时候就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人,一个在任何事情都能占据优势地位的人,现在还需要我来安慰。  我看着爸爸吃完饭,不断给他夹菜,挑刺,再把白白嫩嫩的鱼肉给他,就像他小时候给我挑刺一样。  “乐乐,乖,快把这块肉肉吃了,吃鱼鱼变聪明哦!”  吃完饭,我看得出,爸爸身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开心,他没有正眼看着我,或许是怕自己眼神中暴露的病情细节,不想让我担惊受怕。  可是,怎么能不会呢?  我知道,爸爸一直想看到一个勤奋好学的我,  爸爸经常和他的老同事们约着出去兜风钓鱼,他不管走到哪里,都最喜欢带上我,一脸自豪地给他的朋友们介绍说:“看,这是我家乐乐。”  紧接着,大家就都不约而同露出啧啧的赞叹声、夸奖声,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夸奖的地方。  但是,每当这个时候,有一点我是很让爸爸失望的,那就是我的学习成绩。在豪华的饭桌上,当那些叔叔阿姨们都在挨个讲自己家孩子的学习成绩的时候,我的爸爸是最尴尬的。  那些孩子中,考试名列前茅的比比皆是,绘画钢琴艺术国棋……,五花八门,样样精通,各种国内国际奥赛奖拿到手软,除了普通的英语外,日语法语德语等小语种基本都兼着学习一两样……  而我,却只有一个“钢琴十级”的名号还能拿出来提一提,学习成绩更是一塌糊涂,虽然爸爸的在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脸上还是看起来很开心的,但是我知道爸爸一定不是自豪的。  就像所有的韩剧剧情一样,我一定要让爸爸开心。  是的,我现在学习,不为其他,不为前途,不为自己,只为爸爸开心,就像他老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乐乐,你要开开心心的呀!”  回到学校后,我咬牙学习,早上寝室第一个起床,晚上和寝室里面那个年级第一的学霸——花儿一道回去,我挨个去找了我所有的科目的老师,在老师的建议下,改变学习方法,又把所有大小不一的辅导书都买了一遍,四周就像三堵厚厚的、密不透风的墙壁,上课就把前面的那面拿下几本书,下课了再放上去。  无论是午休还是晚自习后,我都藏在自己用书堆成的世界里面,与世隔绝,刷题,背书。  我像老师申请,把我的座位调到了学霸花儿的旁边,于是在我的独孤苦战中,遇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就及时找学霸帮忙讲解,感觉像多了左膀右臂。  老师们都说:“祈乐乐是不是受啥刺激了哈?竟然这么用功学习?”  由于我爸爸生病的消息外界是不知情的,所以他们就只当我是懂事了。  除了上厕所,我连吃饭都是让花儿从食堂带双份,阿姨要照顾爸爸,我要自立一点。  那时候突然发现,原来食堂的饭菜也不是这么难吃,原来学霸的世界这么丰富有趣,原来很多的一切都和我原来想的不一样。  就像“Moon”酒吧,还有那些发生不到一个月的人事,那些让我冲动不已、气愤难耐,甚至感觉很悲伤的事情,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一样。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也能做到慢慢地接受生活中所不能改变的事,我要做的只是要让现在变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辜负用心努力又踩对路线的人,比如我。  第一次月考,我的成绩从倒数第一滑进了年级前十,在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拿着我的试卷大跌眼镜,继而全都扎在一堆议论纷纷的时候,我的爸爸也早已收到了我的月考成绩信息。  我仍然记得,在成绩出来的那个早上,他老早就醒来,坐在医院白色的被单上,双手就这么握着手机,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点开看,等看到短信新消息处空空如也的地方又很失望。  爸爸并不是手机控,可那短时间,只要是到了我考试成绩“揭盘”时刻,那他即使吃饭,都只能一只眼睛看饭菜,一只眼睛不时瞄着手机屏幕。  第一次月考后,我成了我们全校的神话,摆脱了长期以来的负面效应,我成了父母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每天都会有不同班级,甚至很多不同年级的男孩女孩跑来我们的教室,通过透明的玻璃窗口和一系列的指指点点,终于目睹我本尊真人,而且眼神炽烈,表情歆羡,我收到了从未有过的情书,学霸的、学渣的、伪学霸的……比比皆是。  如果说我曾经在全校的“知名度”是因为我在初中的“政绩”的话(初中的时候,又一次我们全年级的老师召开紧急会议,来讨论到底要不要再继续留下我在学校里面胡作非为),那这一次的火爆,就完全是不经意间的意外。  我只是想要爸爸高兴。  什么帅哥,朋友,酒吧,完乐,甚至,周清,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现在每天要做的仅仅是,磨破脑袋想一道题,它要怎么回答才能应对高考老师的阅卷胃口,才能手下留情多给我划两分。  那时候,我发现所有的目光我都看不见了,喜欢的,憎恶的,嫌弃的,迷惑的,质疑的,羡慕的,嫉妒的……都无所谓了。  那时候我才发现,人要是真的任性起来,抵抗力超乎你想象。  伴随我成长的,不仅仅是我的成绩,我在老师、同学眼中的口碑,更多的,还是对我那些巧舌如簧、身经百战又蠢蠢欲动的、所谓的德高望重的长辈的应付。  时间流逝,一晃小两个月就过去了,爸爸的身体清瘦了许多,本来就很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的苍白,羸弱的身体状况也更加明显,尽管他还时不时像以前那样,在我面前装出一副身强体健的样子,但是他的实际健康状况已经支撑不起来了。  偶尔去上卫生间,我会看见妈妈一个在偷偷地躲在角落中啜泣,抑制不住的眼泪倾泻完后,再胡乱地冲刷干净脸颊,打开随身携带的化妆包,努力掩藏面上的憔悴和不安。  有时候上课期间,老师正在拼尽全力见解一道数学难题,不知道怎么的,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赶紧低头,手不停地快速在草稿纸上划,装作认真演算的模样,竭力不露出端倪。等眼泪流完后,又行云流水地假装擤鼻涕,擦擦眼睛,再抬起头继续听讲。  等待亲人的离开,就像一场凌迟。  那种恐惧、无助、自责、愧疚、不舍……那些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以最为深刻的方式戳进你的心里,逃不得,面对又太痛。  面对爸爸的日渐消瘦,面对那个我已经知道结局的结局,我的心情就是如此。  然而,伴随爸爸病情加重的事情,不仅仅是我和妈妈的悲伤,还有来自于我所谓的三姑六婆——我的整个大家族的威胁。  原因很简单,虽然我的姑姑们都已经出嫁,但我的奶奶作为我爸爸的直系亲属,并且作为一个对我、我妈妈、我弟弟最不待见的直系亲属,带来的是一个很不利的后果。  我深深地明白,他们以前的那些客气,那些表面上看起来的周到和气,包括对我的嘘寒问暖,全都是因为有我爸爸的存在。  因为我爸爸的存在,他们的一切都不都遭遇任何挫折,他们对财富的那种赤裸裸的、眼睛发绿的渴望才会有所收敛,转之以慈善的模样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我爸爸的面前出现。  这个情况,不知爸爸是不是知道,但我和妈妈是全身心“品尝”过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妈妈上卫生间的次数也多起来。  “乐乐……乐乐……你知道吗,我受不了你爸爸这个样子……我一看见他这个样子……一想到他……我就难过……”  “妈……”  我也开始哽咽,不知道用什么话来来安慰他,语言的苍白,现实和祈祷的对垒,我有了最为深刻的体会。  我拍着她的背,一下……两下……像哄小孩子一样,把她的情绪安抚下来。  我以前听妈妈说过,她还没有进孤儿院前在老家的时候,如果村里有老人即将逝世,家人就会提前把棺材置办下来,放在堂屋的中间。  那时候我就想,看着自己一步一步接近死亡,自己明明还活着,而在别人的眼里,甚至在亲人的所有人的眼里,就已经看到了你的生命终点,就等着你一生的旅程结束后,把你放在里面。  那将亡人的心,该是有多凄楚,多恐慌。  我不知道在医院每个深寂的夜里,听着输液瓶里的点滴流入身体,在睡梦中被潜意识或直意识提醒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爸爸会不会恐慌?会不会整夜辗转难眠?  还是说,心里更多的是担忧和眷恋?眷恋这个人世间的欢乐,眷恋妻子,儿子,还有最爱的乐乐?  这些,我都不会知道。  因为爸爸舍不得我担心。  但是爸爸永远不会知道,在去天堂的那一刻也不会料到的是,他曾经最珍爱的女儿,会因为他的一时仁慈和对亲情的一丝眷恋,而遭受多大的苦难,在心理上留下多大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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