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圣三十八年,冬。 寒风簌簌,大雪纷飞。 深夜,益州街头。 回春堂门口,一名衣着单薄的小姑娘正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拽着男人的衣袖,脸上挂满了眼泪,哭着哀求,“大夫我求您了,救救我爹吧!我发誓,等我有了钱,马上就给您送来!求您了,求求您——啊!” 话音未落,男人突然猛地一脚踹她肩膀上。 宋菱身形瘦弱,这突如其来的一脚,顿时将她踹趴到地上。她尖叫一声,双手本能地撑住地面。 男人满脸不耐烦地睨着她,凶巴巴道:“说了多少次,我是开药堂的,不是开善堂的!哼,没钱?没钱你说个屁!” 说完,转身便大步回了药堂里,关门前,又恶狠狠警告一句,“以后再敢来闹事,别怪我将你乱棍打出去!” 随后,将门‘砰’地一关,回屋继续睡觉了。 夜里寒风刺骨,宋菱趴在地上,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她紧紧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始终不肯让它掉下来。 半晌,她深吸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掌心在地上擦破了皮,浸出了血。 她顾不上疼,擦了擦眼泪,顶着寒风,一个人在街上孤零零走着。 爹爹已经病了好几年了,治病买药早已经花光了家里全部的积蓄,然而病却始终不见好。今晚宋菱刚刚入睡,忽然听见父亲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跑去一看,爹爹趴在床边,竟咳出一地的血。 她当场就急哭了,让弟弟在家里照顾父亲,自己则从村子里跑来城里找大夫。可已经连续敲了好几家药堂的门,都因为她拿不出诊金不肯帮她救爹爹。 前几天给爹爹买药,花光了她最后三钱银子,宋菱现在是身无分文,她心里一片茫然,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过才十七岁的小姑娘,上有病重的父亲要照顾,下有年幼的弟弟要抚养,养家的重担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纵然再坚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寂夜凉凉,街上空无一人,宋菱往前走了一会儿,想到家里的情况,忽然悲从中来,她再也撑不住,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了起来。 宋菱回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还未走到村口,远远就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朝村子口的方向跑来。 来人正是自己的弟弟,宋溪。 姐姐去城里找大夫,一夜未归。十二岁的宋溪担心姐姐安危,待爹爹情况稳定一些了,就着急从家里跑出来,想去城里找姐姐。 刚跑到村口,就见姐姐从外面回来,他眼睛一亮,大喊:“姐!” 拔腿飞跑几步,站在宋菱面前,见只有姐姐一个人,便猜到肯定是没找着大夫。 “姐——” 宋菱眼睛红彤彤的,问:“爹爹好些了吗?” 宋溪点头,“我给爹爹熬了药,喝下就好些了。”他看着姐姐通红的眼睛,心疼问:“姐,你没事吧?” 宋菱摇摇头,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边说:“咱们没钱,城里的大夫都不肯给爹爹医病。” 城里稍微有名的大夫,光是出诊金都要一两银子,她平日靠做绣活儿养家,哪怕是没日没夜的做,一天下来,也就赚个六七文钱,一个月最多两钱银子,猴年马月才能请得起大夫。 宋菱心里难受,心里酸酸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她不想弟弟担心,急忙侧头擦了下眼睛。 宋溪很懂事,拉住宋菱的手,“姐,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宋菱嗯一声,也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了。 姐弟俩一块儿回家,刚到家门口,便听见父亲屋里又传来阵阵咳嗽声。 宋菱心头一紧,慌忙跑进屋去。 黑漆漆的堂屋里,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儿。 父亲的屋子在最里面,她跑过去,掀开帘子进屋。 屋里,父亲靠坐在床头,揪着心口,咳得撕心裂肺。 “爹爹!”宋菱大步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看着瘦骨如柴的父亲,眼泪直掉,“爹,您这是怎么了啊?” 宋老爹见女儿回来,面上努力扯出抹笑容来,“我没……没事,你别担心……咳,咳咳——” 宋老爹努力地想让女儿安心,可身体状况却骗不了人。 卧榻多年,身体已经完全不行,只余一口气吊着命。 宋老爹握着女儿的手,摸到她食指厚厚的茧,都是常年做针绣活儿留下的。他忽然哭起来,捶胸顿足,“都是我这老不死连累了你,要不是我这做爹的没出息,身体又不争气,你也不必活得这么辛苦。” 他又痛又恨,突然一巴掌重重地甩到自己脸上。 宋菱吓一跳,忙拉住爹爹的手,“爹您别胡说!您早些年辛苦抚养我长大,如今身体不好了,女儿理该孝顺您。等女儿攒够了钱,就去京城给您请最好的大夫,肯定能治好您的病的。” 宋老爹摆摆手。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要不是爹拖累了你,我闺女儿长得这么好看,早该有人上门提亲了,哪至于耽误到现在还嫁不出去。”宋老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擦眼泪,心里疼得跟刀割似的。 宋菱今年已经十七了,长得很是漂亮,可就是因为家里太穷,又有个常年需要吃药的父亲,根本没人敢娶。 宋菱自己倒不在意,她现在就想爹爹身体快点好起来。 爹爹情绪激动,宋菱安慰了好一会儿,爹爹才稍微平静下来,没一会儿,又困了过去。 宋菱从屋里出来,宋溪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从灶房出来,“姐,你在外面冻了一晚,喝点热粥吧,我刚煮的。” 满满的一碗粥,宋溪小心翼翼端到姐姐面前,递给她。 宋溪很爱自己的姐姐,在他心里,姐姐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宋溪四岁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母亲病逝没两年,父亲又突染恶疾,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多年,早已经丧失了劳动力。 那时候,宋溪六岁,宋菱十一岁。宋菱一面照顾爹爹,一面养家赚钱,身为姐姐,却当爹又当娘把宋溪拉扯长大。 宋溪自幼好读书,明明家里条件不好,宋菱宁可自己辛苦也要送他去私塾念学。 宋溪去私塾的第一天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终要出人头地,让姐姐过好日子。 宋菱看着宋溪手里端着的粥,摇摇头,道:“你留给爹爹喝吧,昨晚还剩了两个窝窝头,我去吃那个就行了” 说着,就往灶房走去。 “姐,你喝吧,我求你了。”宋溪端着碗又跟上来,执意要把他亲手煮的粥给姐姐喝。 大米精贵,宋菱有点舍不得,但见宋溪一脸倔强,非要她喝,迟疑了会儿,终究还是接了过来,将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宋溪终于笑了,道:“姐,下次我还给你煮。” 宋菱摸摸他脑袋,“阿溪越来越懂事了。” 宋溪道:“我都十二岁了。” 他拉着宋菱的手,忽然严肃,目光格外坚定,“姐,等我考上状元,就再不让你吃苦了。” 宋菱弯眼笑,道:“嗯,等阿溪考上状元,姐姐也能跟着你享福了。” 宋菱针绣很好,平日靠在外面接点绣活儿养家糊口。但这几年父亲的病愈发严重,平日里全靠喝药吊着命。宋菱为了多赚些钱,在外面接了更多绣活儿,常常在屋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做绣活儿最是伤眼睛,家里买的油灯是给宋溪有时半夜读书使的,她舍不得用,就去灶房生一点火。 柴火都是她自己从山上捡来的,捆绑一下背到城里能卖钱,也不太舍得用,就点上一小簇火苗,就着微弱火光继续一针一线地做。 事实上,宋溪也舍不得用油灯,夜里读书也是去灶房起一小簇火苗。 深夜,他拿着书去灶房的时候,就见宋菱坐在灶台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正一针一线地做着一双鞋子。许是眼睛太累,她抬手揉了会儿眼睛,又继续做活儿。 宋溪心疼得不行,大步过去,“姐,好晚了,你快去睡吧。” 宋菱抬头,见宋溪拿着本书站在面前,“你怎么又出来了,不是说,读书的话点灯油就可以了。” 灯油不便宜,宋溪舍不得用。 他蹲在地上,下意识去拉了下宋菱的手,冻得跟冰块儿似的。 宋菱忙将手收回来,“你快回屋吧,外面冷。” 宋溪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嗓音都有些哽咽,“姐,别做了,仔细眼睛。” “我把这双鞋做完就好了。”这些天做了不少,拿到城里估计能换个四十来文钱,天愈发冷了,她打算给爹爹和弟弟做一身冬衣,再给爹爹抓几副药回来。 “那你去我屋里吧,咱们点一盏油灯,我读书,你纳鞋。” 宋菱想了下,虽然舍不得用油灯,但她了解宋溪的性子,若不是心疼她,估计也舍不得点灯,总不能让他也就着火星儿读书。 “走吧。”宋菱将火灭了,跟着宋溪一块儿回屋去。 油灯点上,屋里瞬间亮了不少。 宋溪道:“姐,以后我每晚都读书,你做绣活儿就来我房里,反正我一个人是用,咱们俩用也是用。” 宋菱笑了笑,“好。” 夜愈发深了,姐弟俩一人看书,一人纳鞋。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宋溪看着看着书,忽然抬头,“姐,等我中了状元,给你置办一身好嫁妆,我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宋菱忍不住笑,“你小小年纪,想得倒多。” 宋溪心想,村子里的人都嫌弃他姐,但他觉得,村子里的男人没有一个配得上他姐这样的好姑娘。 快天亮时,宋菱终于把鞋子做好,她回屋把绣篮放下,然后去外面打水洗了把脸,完了回屋将她这几天做的绣品全部打包在一个袋子,准备拿去城里的锦绣庄。 锦绣庄专卖成品的衣裳鞋子手绢之类的,宋菱接的绣活儿多是从锦绣庄来的。 出门的时候,宋溪想跟她一块儿去,宋菱让他在家照顾爹爹,他无奈,只得叮嘱姐姐小心些,早点回来。 宋菱挥挥手,背着包,出了门去。 出村的时候,正好碰上拉人去城里的葛大叔。 葛三见宋菱背着个包袱,便知她又要去城里交货了,喊道:“宋丫头,上车呗。” 葛三有辆马拉车,平日专带村里的人进城,但是每人要收三文钱的搭车钱。 宋菱笑笑,“谢谢三叔,我走路去就行。” 村子离城里不算太远,宋菱脚程快,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葛三大声喊,“那我可就走了!” 他挥了下马鞭,马车瞬间跑出去几米远。 “宋家这丫头也是可怜,活生生被他爹和弟弟给拖累了。” “可不是,你说她那爹吧,病了这么多年,不见好,也不见死,半死不活的,不平白让身边的人遭罪吗?” “就是啊,换作是我,早就找棵歪脖子树上吊了,自己解脱,女儿也解脱。” 马车后面的车板上,几名妇人见宋菱跟在马车后面走,忍不住闲语几句。 但这些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外人也就瞧个热闹。 马车终究是比宋菱的两条腿快,没一会儿就出了村口,没了踪影。 但宋菱并不准备走大路,出了村口,往分岔路的右边一拐,便是一条入城的近道。 路上少有人行走,宋菱背着包袱,目不斜视,脚步很快。 抄小道进城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和坐马车差不多,还能节约三文钱。三文钱都能买二两猪肉了。 想到猪肉,家里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爹爹卧病在床需要营养,弟弟又在长身体,而且读书最费脑子,更需要补充营养。想着,便决定待会儿领了钱先去市场买二两猪肉,然后再扯两匹布,回家给爹爹和弟弟做冬衣,最后再去药房给爹爹抓药。 她垂着脑袋,心里正盘算着,然而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突然扫到一道白影。 她愣了愣,下意识侧头。 这一侧头,却见一名白衣姑娘吊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竟是悬绫自尽了。 “姑娘!”宋菱吓得大喊,拔腿就跑过去。 她不知那姑娘还活着没有,本能地就想救人,抱着那姑娘的双腿,铆足了力气,将她从吊脖里救了出来。 那姑娘并不重,但因为她只抱着她双腿,那姑娘的脖子从吊环里出来,浑身重量都压在了宋菱身上,宋菱承受不住,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啊!”两人摔在一起,同时尖叫出声。 宋菱一怔,眼里瞬间闪过惊喜,她坐起身,忙不迭去扶那白衣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你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好好的要寻死呢。” 谢菀细白的脖子上被白绫勒出了一道红痕,白皙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她哭着道:“你何必救我。” 宋菱看着她,这才发现是好美的一个姑娘啊。 她握住她手,安慰道:“姑娘,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活在这世上总是要经历很多磨难的,只要活着,总会有好起来的一天,可你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谢菀眼泪直掉,“好不了,好不了了……” 宋菱抿着唇,看着哭得一脸绝望的谢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 劝人不是她擅长的。 “姑娘,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她怕自己走了这姑娘又做傻事,想把她送回家里。 她一边说,一边将谢菀从地上扶起来。 谢菀哭得伤心欲绝,眼泪不停地往外涌,身体软软地靠在宋菱身上。 宋菱小心搀着她,扶着她慢慢往前走。 益州城里。 知府府邸。 谢菀虚弱地半靠在床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都在发抖。 谢夫人坐在床边,也哭得不行,边哭边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你死了,叫我跟你爹可怎么活啊!” 谢菀哭着道:“不能和奕哥哥在一起,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那你也不能去死啊!今天若不是这姑娘救了你,我真是……真是不敢想,你是想让我和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吗?!”谢夫人哭得撕心裂肺,眼眶通红。 宋菱呆站在旁边,有些无措。她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无意救下的姑娘居然是知府千金。知府千金有个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情哥哥,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可宫里一道圣旨传来,要让她嫁给安南王梁征。 御旨赐婚,但敢不从,便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可她早有心上人,不愿嫁给他人,一时想不开这才想到了一死百了。 谢夫人最是疼爱女儿,见女儿如此伤心,回头对丈夫吼,“你还愣着做什么?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谢大人坐在茶桌前的凳子上,眉头紧皱,“我能有什么办法?!陛下御旨赐婚,谁敢不从?若只是被揭了这乌纱帽也就罢了,大不了不做这官,可抗旨不遵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我能怎么办?!” 谢夫人捂着脸哭,过了会儿,才又回头劝女儿,“菀儿,据说那安南王梁征长得极为英俊,文武双全,十四岁入军营,征战沙场十余年,保家卫国,铁骨铮铮,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嫁给他,陛下将你赐婚,其实也是你的福气呀。” 谢菀摇头哭泣,“我不要这福气,我只要奕哥哥。” 谢夫人见女儿态度坚决,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太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她认定了一个人,若非逼让她嫁给他人,只怕真的是将她往死里逼。 宋菱在边上站了半天,犹豫了很久,忽然上前,“谢小姐,我帮你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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