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手捧一个白瓷碗,碗里一撮脱壳的谷子,柳公子搅拌着槐花蜜,玉米面,低三下四地教鸟说话。  柳随风循循善诱,“随风,随风。”  鹦鹉啄了一口食料,一仰脖子,“客来!客来!”    柳随风有只白毛鹦鹉,是捡来的。柳随风第一次见到它时,它被人捆住翅膀,扔在巷子里,有气无力,奄奄一息。柳随风见他可怜,被人虐待,就捡来了。后来养大了,洁白身体后拖了一条长长尾羽,冠上一点金,倒也有几分神气。  就是有点蠢。  柳公子恭恭敬敬铲屎数载,数十年如一日,坚持教鹦鹉说自己的名字。谁知它只会说这两个字,还边吃边说,气死人。  客来?客什么来?  .......这呆鹅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柳公子愤愤不平。    年方二十,有志青年,人傻多金,柳随风不爱美女不爱酒,吃喝嫖赌样样省,令人汗颜。二十岁已优雅步入老年生活,养花养鸟,逗鱼兜猫。  鉴于别的活物一样比一样高冷,看来看去,只有这只傻鸟肯理他了,刘公子只得偏爱有加,无可奈何。    柳随风在自家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恰好看见,柳老爷子就坐在门槛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着旱烟,地上摔着一本开线的账本。  遂舔着脸凑过去,“爹,怎么啦?”  “我能怎么着?”柳老爷沉了一会儿,狠狠吐出一口烟来,把烟卷掐灭了摁在地上,没好气地开口,“生意不好呗。去去去,跟你说你也听不懂。”  “别别别。”柳随风缩缩脖子,赔笑道,转身倒了碗甘菊苦仁茶,双手捧上,“爹,别生气,笑一笑,十年少。”  柳老爷撇他一眼,却见他蹲下,从地上拾起账本拍了拍。本子上圈圈叉叉,红红黑黑,柳随风像模像样地看了一会,伸手一指,“爹,这里错了个数。”  “哼。你小子头脑还不笨。”柳老爷瞥了一眼,脸上没什么缓和,心里却着是激动了一把。自己儿子整日逗鸟读诗,闲云野鹤,不怪柳老爷整天寻思,自己后继无人。  “阿承,我是不是该打他一顿。”一次吃完饭,柳老爷摸着鹦鹉毛,阴沉着脸。  “老爷无须挂怀。少爷天资聪颖,行事从容,假以时日,定能接下老爷的衣钵。”一旁站着的老伙计毕恭毕敬,低着头端茶,也叹了口气,“老爷,这人啊,都是逼出来的。”    柳家是靠这不大的卷烟厂起家的。  自打十年前,张謇张太爷那批面粉厂开门红之后,各式各样的厂子都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一茬接一茬,实业救国的口号被抬起,老资本场子便崛起了。有道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年柳老爷子独具慧眼,家里穷得还剩一锅粥了,硬是一咬牙,砸锅卖铁,也操起这贱中之贱的商人行当来。柳氏卷烟厂虽名头不大,但养活百八十个人,还是绰绰有余,也算是跟上了潮头,捡了个落子,就此起家。  想到这里,柳老爷子磕了磕烟,叹了口气。  活得愈久,就愈觉得一切都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运气。  摸对了石头,游对了方向,不怕捞不到宝贝。  但这个世道变得太快了,不怪柳老爷子老了,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世道无常,波诡云谲,这潮头,每一波都能砸死人,也越来越让人摸不到方向了。    柳老爷抬头,万丈青天,云高万顷,柳老爷忽然有点发晕。  柳随风却啊了一声,忽然一拍脑袋,“坏了坏了,险些忘了。一会还要跟何少清吃个茶。”  “........等等,谁?”柳老爷子端茶不稳。  何为清,何家的儿子?柳老爷目瞪口呆。  何家也是生意人家,比柳家生意坐得还要大些,论生意,还跟柳老爷子有过点恩怨交情。别的不说,虎父无犬子,何当家眼光独到,雷厉风行,何家大公子也是干啥啥出挑,可谓文质彬彬,头脑灵光。每每拿他和自家儿子对比,前者在柳老爷心中,便极其讨喜了起来。  打量来打量去,这么样的一个人物,能跟自家儿子交上朋友,柳老爷倍感欣慰。  “他也喜欢看戏,读诗!”柳公子拍掌,兴到浓时,惺惺相惜。  “.........”何少清在柳老爷心中的地位低了一点。    眼见柳随风兴奋了起来,柳老爷倒想起了个事。  “随风啊。”风吹动深青布衫,柳老爷抽了口烟。  ”哎。”柳随风一个激灵,恭敬看过来。  ”你也老大不小了,啥时候娶妻生子啊?我还想着抱孙子呢。”柳老爷边琢磨边感慨,那边却半天没了动静。  柳老爷扭头,只见天朗气清,日上杆头,恰逢正午,柳大公子一向作息良好,微闭双眼,早一头歪过去,睡着了。    装的还挺像个样。  当晚,柳老爷子砸了一块豆腐泄愤。    三  柳随风第一次见到何家少爷,是在一个清晨。  奇芳阁。有名的繁华熙攘地。只是在这大清早,也颇清冷。堂堂高楼,金粉朱漆,在此时门可罗雀,说书的还未来,拍板木案孤零零摆在廊子里。  毕竟,清醒之徒,不喜登这是非之地;而那一掷千金,醉生梦死的,犹在梦乡。  只余屋檐上一个金闪闪的匾牌——奇芳阁。愿客千里来,闻此一段香。  柳随风坐在二楼窗边。檀木长案上,三盏小雪青,两碟黄豌豆,一碗奶槐花。柳公子一只手搭在栏杆上,酒楼下,清风朗朗,杨柳依依。    白头鹦鹉停在肩头,小说折戏已经被翻来了线,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柳公子抚琴煮茶。  叹了口气,柳随风起身,却吓了一跳。    许是太过惬意,偷得浮生半日闲。以至于柳随风丝毫没有注意,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悄没声息,站到别人身后的人,不是初出茅庐的蠢货杀手,就是贪图财色的浪荡之徒。柳随风想了又想。  这两样自己都没有,就放心了。    那人一身西装,人模狗样,似乎已经垂手站了很久。与柳随风对上视线后,他似乎并无甚反应,甚至连眉也未曾弯一弯。  “见过柳公子。”片刻沉默后,青年走上前来,微一弯腰,拱手道。  “咦?你知道我叫什么名?”柳随风惊奇。  “柳公子诗词歌赋,博古通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青年一身西装,神色高冷,睁眼说瞎话。看着柳随风微微抽搐的唇角,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在下层见过柳公子一面,阁下应是不记得了。”  “.........”  柳公子张了几次口,也没说出话来。打量起青年来。眉眼如峰,面色平淡。浑身上下透着两个字,高冷。  柳随风想了想。确实记不得了。    两相对望,一时无言,春寒料峭,北风刮过,柳公子只觉眼前一花,桌子上的纸就都被卷落了下去。  那人抢先一步,蹲下帮他捡起,扫了一眼,念道,“客从雪山来,问我冬到否?”  “友人一句诗,我对了两联。一句春,一句冬。柳某无才,左思右想,竟拿不定主意。”柳随风接过纸,道谢,“依阁下之见,那句好些呢?”  青年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自己,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道,“我不懂这些。”  “但说无妨。”柳随风笑道,“阁下与柳某有缘,柳某洗耳恭听。”  “第二句。”那人半晌没说话,才伸手指了指。  柳随风有些惊讶,“怎么说?”    客从雪山来,问我冬到否。  “雪是更喜欢冬天,还是更喜欢春天呢?”青年极轻地皱了皱眉,似乎叹了口气,“后一句更好,只是我不喜欢。”  柳随风怔然,转念一想,也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雪是生在冬天的,一年寒暑,桃柳杏花,注定是见不到的。那一捧雪自落在地上,也注定只与枯藤寒井,两相对望,度过一生。纵使对那飞花青榕向往得紧,想到那化成一滩水的命运,也会清醒些。  就像那一辈子坐在雪里的人。习惯了枯枝白雪,漫漫寒冬永无尽头。这样的人,即使再怨恨寒冬,最终也是要依靠它活下去的。  最恨是那打马路过的过客,告诉他世上还有春秋。    柳随风无端端只觉有些伤感。只是这次二人之间,却并未沉默,柳随风刚抬头,便见青年又凑进了些,“这是何物?琴谱?”  柳随风心里一震,“阁下,识古琴只谱?”  “不识。”  “...........”  “不过,公子可以翻译与在下听。”青年依然高冷,指着胳膊撑着脸,点点头。  柳随风有些激动,有些失落,但这并不阻碍他对青年的欣赏。欣赏的柳随风决定把一切与冷面人分享。  “客来。”柳随风招呼一声,一只白毛鹦鹉扑簌扑簌飞过来,见青年一直在看它,介绍道,“在下养的一只寻常鹦鹉而已。阁下若是愿意赏光,大可逗上一逗。”说着就弯下身子,到桌子底下去找鸟食。  青年点头,远山眉目,伸向鹦鹉的一双手骨节分明。然后他就被啄了一下。  “蠢头鹅,”柳公子面子上挂不住,拍了一下和尚鹦鹉,得意洋洋。“这是我的粉丝,不要乱咬。”  “它好像不是很喜欢我。”青年拍了拍袖子上的羽毛。低头沉思,  “没有的事,”柳公子不以为意,递上墨鱼骨,“我手里没有这个,它照样也不理我。”鹦鹉歪了歪头,扑簌簌飞到柳随风的肩头。    掐指一算,柳随风琢磨,该走了。  才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摸了摸腰包,脸都绿了。  没带钱。  青年施施然开口,淡定“这是家父名下一尊酒楼,公子随意即好。”  “哦。”柳公子点头。  片刻后,下巴掉了下来。  “等等,你是谁?”柳随风结巴道。  “鄙人姓何,”青年终于有了点笑模样,“何少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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