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帝听闻青宁这么说,眉眼间的笑意却淡了些许。他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他想,这位不知意图的答应总是理智如斯,好似情绪便是个多余的东西一般,冷静淡漠到了让人厌恶。    “爷。”内监总管江公公忽然躬身上前,低声说道,“方才【居闲宫】里来人,请您过去用膳。”    眸色一沉,定安帝的笑意越发淡了,却也没拒绝,反而低眸看向青宁,道,“朕那儿有些事,晚些再来。”    青宁其实不曾听见江公公说了什么,却因着定安帝的神色猜到了些许。她佯装丝毫不知的样子,只浅浅笑着,“婢妾晓得了。”    定安帝出声应下后,便抬履走出去了。青宁病乏难耐,被允了不必出殿跪送,索性自个儿去用膳了。这几日啊,她便是连饱腹都不容易,又何曾能顾及到口腹之欲?    入夜,青宁意料之中的并未等到定安帝,却等到了一卷明黄圣旨。    跪在【玉烛宫】的院落里,青宁低着眸子,丝毫也未曾去管那四处的灯火通明。江公公朗声宣读着圣旨上的内容,字字句句,让青宁不由想笑。    “……【玉烛宫】容答应殊姿贤德、容色婉娩,甚得帝心,故封其为美人,赐……”    细细想着那些词汇,青宁愈发的觉着可笑了。这是因为定安帝今夜不来,而赐给她的补偿么?    抬手接旨,青宁再度叩首一礼,“谢主隆恩。”    …………    【翠微宫】。    凝脂白玉铺地,琉璃水晶作瓦,见一女子盈盈立在轩窗旁。那女子着一袭鸾绡宫服,云裾玉袖华净绝世。她薄鬓染墨,耳佩明珰,尽数绾起的鸦髻上缀珠点翠,金钗三两。软缎织丝履,轻绢曳雾裳。肤若素纨,眉目如画。柔肌腻体,绰有余妍。娴静恬淡仿若佛祖座前青莲,清贵难言。    女子手执一卷古籍,站在窗畔低着眸子细细研读。晚风拂来,夕阳残照,或是身后的宫婢上前说了些什么,或是她在那古旧的书中看见了何等有趣儿的言语,忽地扬起唇角缓缓笑了,愈发让她显得娟好静秀起来,让人望之即痴。    “那答应倒是真有能耐,竟在这几日便一而再的越阶而上,吾等望之莫及啊。”女子玉笋尖儿似的指头微抬,徐徐翻过了一页去,面上笑容如初,美好而柔和。她轻启了丹唇,似叹似笑的,“才走了一个烟妃,又来了她,怎么人人都在碍着我呢。”    “娘娘,风凉,您好歹披件儿衣服?”那个前来禀报消息的宫婢并未听清女子说了什么,她取了貂裘来,将它搭在胳膊上上前几步,微蹙了秀眉,低声劝慰女子道,“万岁爷不过是一时新鲜,您可不能糟践自个儿的身子啊。”    温温柔柔的笑着,女子将书卷递给了宫婢,接过貂裘来自行披在了肩上。她纤长白皙的手指灵巧的系好了衣带,面容上那副笑模样真是好看极了,悠悠说出口的话却是有些苍凉。她说,“来不及了,时间……太少啊……”    女子又低低的轻笑了一声,“动手吧。”    —————时间流逝分界线—————    六宫粉黛、三千佳丽,这般多的美人,定安帝那还真是极忙的。    虽这话不仅太酸,还略显讽刺,却也是事实。    于公,万岁爷得辛苦耕耘,早日诞下龙嗣。于私,万岁爷更得安抚臣心,笼络权势。如此一来,他这雨露均沾倒还是理所应当了。    今日,苏为婵孕期已满三月,便借着平安脉说了出来。由于定安帝并无子嗣,这一胎在此刻便显得格外重要。    而这些时日里,定安帝也常来【玉烛宫】,留宿的日子也多,而住在偏殿的青宁自然亦是沾了“光”。    思绪停顿,青宁倾斜了一壶清茶,继而端着瓷盏递给了定安帝,眉目含笑着道,“婢妾手艺不好,还望爷勿要嫌弃。”    “见三娘沏茶的样子,倒是好看的很。”定安帝浅浅笑着接过了瓷盏,低首轻嗅了一下,正待夸赞青宁几句,唇角的笑意却忽然略略顿住了。他抬眸向青宁看去,见她不解的望来,又再度低垂了鸦睫。定安帝轻轻搁下瓷盏,音色清冽,面上也丝毫不见异样,“这茶里,被下了些东西。”    青宁一惊,顿时便离座屈膝跪了下去。她跪得极重,苍白的脸色不知是疼的还是慌的,“爷,婢妾绝无害您之意。”    “若是如此……”定安帝再度徐徐笑了,低低看着青宁却不曾让她起来。他抬指,抚过青宁微蹙的眉心,眉目轻妍,笑意清淡,“告诉朕,你是谁的人。”    “婢妾惶恐。”青宁俯身叩首,避开了定安帝的眸子,“婢妾不知万岁何意。”    “不愿说啊……”低低笑着,定安帝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三娘说了,朕定让三娘与三娘的家人性命无忧如何?”    青宁并不知晓定安帝的意图,却明白若是应了,那不仅是谋害皇嗣,还背主弃义。况且,寄体的家人还在苏为婵掌控之中,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顾他们的。思索至此,青宁又是一叩,只言不发。    “固执如此,何必呢。”定安帝渐渐淡了笑意。    她叩地不起,依旧沉默。    “呵。”低笑一声,定安帝抬手便打翻了那盏热茶。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雾气缭绕。定安帝心想,他若是再凶戾些,怕是会忍不住一脚踹过去。定安帝抿紧了唇线,浅黛色的眸子微冷,唤了江公公一声,道,“【玉烛宫】容美人疑似暗自下药、狐媚君王。为肃清宫中风气,当将其押入【慎刑司】,严加审问。”    “婢妾领罚。”青宁再度一叩,任由那些内监褪下了她的宫衣和钗鬓,毫无反抗。    “容青宁,你便一分一毫也不悔?”定安帝还是问出了声,未免不是心软的意思。却见青宁依旧不曾开口,他当即便冷笑了一声,连声道好,“容青宁啊容青宁,你倒是真有骨气。”    “婢妾谢过万岁开恩,留得婢妾一命。”青宁至此,才低低的道了一句谢。    定安帝也不做理睬,只挪开了眸子,抿着唇角冷道,“拉下去。”    …………    熟悉的刑房、熟悉的墙壁,和熟悉的人。那位声音柔缓好听、衣着朴素单薄的行邢嬷嬷甩了甩手上执着的鞭子,勾着唇角笑了,幸灾乐祸的意思很是明显,“呦,姑娘,又来看望我这位老人家啊?”    青宁,“……”    “啧,放心,上面发话了,嬷嬷我会留手的。”清嬷嬷轻笑着用鞭头一指刑架,示意青宁过去,口中仍是那么丝毫也不留德,“唔,抽个半死也就差不多了。”    “劳您受累了。”青宁也不介意,略略自嘲的笑了一声,便自行褪了那件单薄的亵衣,由着清嬷嬷将她紧紧束缚了起来。    清嬷嬷眯了眯眸子,原本便就清婉的面容此刻显得越发秀丽起来。她抬了抬眼睫,手腕微动甩了一下鞭子,“啪”!的一声,沉闷却响亮。清嬷嬷勾着唇角轻笑了一声,戏谑的道,“三十鞭子,姑娘且忍住了。”    话音刚落,一道鞭子便破空而下,来势凌厉,仿若嗜血一般,凶狠的甩向了青宁的脊背上。    “嗖——啪”!    细却韧的鞭子落下,惊得青宁在刹那间便已是冷汗淋漓。她咬着唇瓣,硬是咽下了那声痛哼,颤着身子仿若不堪重负一般。    又是一鞭。    青宁疼到了面色苍白。    几鞭交叠而落,甩在了她瓷白的肌肤上。    她不由得的绻紧了手指。    尖锐而冰冷的指甲狠狠陷进了掌心的软肉里,青宁握拳的力度用得极大,以致于连指节都略微泛着青白。她松开唇瓣,忍耐的咬紧了牙关。鞭声狠辣,可除却青宁的喘气声外,她竟是不曾发出丝毫其它的声音。    良久,三十鞭方尽。    “倒是个有骨气的。”轻喘着气,清嬷嬷为青宁松了绑,又顺手将她之前褪下的亵衣递给了她,笑道,“终究还是年纪大了,这才多少时候,便喘成这样。再过几年,嬷嬷我怕是连甩鞭子,都甩不动了。”    青宁着实是说不出来话了,她扶着刑架,颤着身子一点点的扯着去穿单衣。可还未等她穿上,那薄薄的一层素缎便已然被浸湿了,皱巴巴的贴在身上,格外难弄。虽丝绸柔软,如今这般贴着伤处,却也是不甚好受的。过了半晌,青宁才磨磨蹭蹭的穿好了亵衣。她此刻不止面无血色了,连薄唇都泛着苍白,发丝散乱、鬓发微湿,意料之中的分外狼狈。    清嬷嬷也不施以援手,只静静的看着青宁,待见她整理好了衣衫,才道,“【玉烛宫】你暂时是回不去了,我领你去住的地方。”    “嬷嬷慈悲。”青宁敛着眸子低道。    所谓住的地方,也不过是一间满是霉气的破败屋子而已。虽是宫中,却处处漏风,屋顶的瓦片怕是连遮雨都勉强,墙壁更是污迹斑驳,不晓得那一片暗色是染上了血,还是其他的什么。屋中狭小,无甚摆设,唯有一桌、一凳、一榻、一衾,落灰无数。青宁没说什么,转眸去看身后的清嬷嬷,有些哑然。    “怎的?还想要暖殿椒房不成?有的住便不错了。”清嬷嬷轻哼了一声,虽是掷地有声的样子,却仍是让青宁看出来了些许幸灾乐祸,“你要知道,那些进了【慎刑司】的人百不存一,剩下来的不是残了怕也是疯了,有哪儿来的好住处?也是嬷嬷我心善,不若要是换了个人,将你扔在那大院儿里过夜都无人问津的。这凛冬的天儿,有床被褥给你便感恩戴德罢。”    青宁被说的理屈词穷,当即便愣在了那儿,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她哑然失笑,知晓面前这位嬷嬷是个佛心蛇口的,便也不曾生怒,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嬷嬷误会了,我不曾嫌弃过这儿。您也说过,来【慎刑司】的人百不存一。我如今前路未明,连能否过得过明天都不敢断定,又怎会有心思去在乎这些?”    清嬷嬷轻哼了一声,柔柔缓缓的音色在此刻妩媚而风情万种。她抬着眸子横了青宁一下,眼波流转间惑人心扉,“倒真是一张巧嘴。”    低眸浅笑,青宁不曾接话。    “夜深,你且休息,嬷嬷我年纪大了,不好歇的太晚。”清嬷嬷见青宁不语,有些兴致缺缺。她抬指顺了顺散落的鬓发,拿出了一瓶药膏递给青宁,便走了。还顺手关上了木门。清嬷嬷背影纤瘦,一袭秋色宫裙在她仿若步步生莲般的曳履间如同湖畔涟漪,柔柔轻漾。这样的颜色略显老气,在她身上却丝毫不觉。甚至恰恰相反,倒是愈发衬得她肤白似雪起来。    这位清嬷嬷,今年仅仅三十罢了。而看她仪态举止,非但不像个寻常的嬷嬷,甚至比那些子大家闺秀还要出色些。更别提她那容貌和音色了。    各人自有各人劫罢。    她如今已是自顾不暇了,竟还有心思去琢磨他人的事儿呢?    这么想着,青宁不由轻笑。    —————画面转换分界线—————    苏为婵沉着脸色端坐在软榻上,紧抿着唇。她气极,抬手便砸了捂手的暖炉,恼怒的骂道,“好一个施弄清,竟是在这儿摆了本宫一道!当真以为自个儿了不得了不成,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招惹本宫,这后宫里还有哪个不晓得她的意图!不过是个贱妾生的庶女罢了,竟敢妄想那个位置,倒真是惹人笑得嘴都裂了。”    “娘娘莫气,您便是不顾自个儿,也得顾着小主子啊。”一旁的宫婢连忙上前拾起了那个暖炉,柔声劝着苏为婵道,“您莫急,您看万岁并未下令斩了容美人,仅是将她押到了【慎刑司】,便知晓万岁他对容美人还是心有不忍的。若是如此,您之前的那一步棋便是下对了,那您还急什么呢,该想法子早日将容美人自【慎刑司】里接出来才是重要的事儿。”    “素锦,你说的本宫都知晓,可便是如此,又能如何呢。”苏为婵低低的叹了一声,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忍,最终却仍是湮没于眼底。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抚着微微凸起的小腹,眉目凉薄,“这个孩子,不容有失。”    她若是救了青宁,便是变相的承认了青宁是自己的人。这是后宫,她但凡在定安帝的掌控下有一点动作,那必定是瞒不了他的。而她们的关系一明了,前段日子烟妃谋害皇嗣的事儿定会被翻出来彻查一遍。虽苏为婵不觉着自己留下了丝毫破绽,可她不能冒这个险。至于青宁那儿,相信她为了家人,便是宁愿死了,也不会说错半个字。    可惜了那个丫头。    这么想着,苏为婵心下已定,便是不会更改了。她无声轻叹,沉着眸子挪开了目光,“这次是本宫对不住那丫头,若是她出事了,本宫自当护她家人一世无忧。”    “儿啊,你可知晓,你这命,是拿多少人换来的啊……”她牵了牵唇角,笑得勉强却温柔,依旧态媚容冶,也依旧眉目凉薄。她音色娇软,柔柔腻腻的好听,“为娘的一生不足挂齿,那些人……可不曾欠了你啊……”    —————画面转换分界线—————    施弄清孤立于院中,任由晚风拂过,扬起了她的裙摆。她眉目如画,娟好静秀,丝毫看不出心狠如斯。    “娘娘……容美人她……您看……”宫婢在施弄清耳畔低声细语着,那些话随即散入风中,难以让人听闻。    “她倒是命大。”施弄清低眸浅笑,丹唇扬起了些许弧度,“既然万岁爷都插手了,那你们就都别动了啊。”    宫婢领命退下,只余施弄清一人,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她扯了扯袖口,遮掩住了那皓腕上的一道伤痕。施弄清眉目间笑意恬淡,娴静美好的仿若佛祖座前青莲一般。她低低的笑了下,眸若深潭,“这风再凉,也不及心寒呢。若不是等不及了,本宫何必去赌。谁让施弄清命贱,人人皆可践踏呢。”    —————画面转换分界线—————    【重华殿】。    定安帝身着一袭明黄色长袍,端坐在书几后,低着眸子沾墨悬笔。他眉目轻妍,此刻虽不见笑意,眸色清淡,却依旧是极为好看的。    素纸似雪、玄墨细研。笔尖上已是浸润透了,那滴浓墨却因良久未曾下笔而凝于尖端,摇摇欲坠。    “啪嗒”。    一声轻响,浓墨碎在了上好的宣纸上,溅了一片,墨迹晕染开来,愈显沉郁。    他醒过神来,索性搁下了笔。定安帝抿紧了唇角,半晌,唤来江公公,“吩咐下去,莫把她欺负狠了,让她晓得怕便好。”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喏。”江公公躬身应了。    片刻,见江公公已然吩咐好了,定安帝方才略略低垂了眸子。    是谁往茶里下的东西,还是得查。    —————画面转换分界线—————    美入眉若远黛、眸含秋水。鬓发染墨、肤似凝脂。唇不点胭脂而朱,面不抹铅粉而皎。风风韵韵、捻捻腻腻、济济楚楚。    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执着一个花壶,姿仪闲雅,慢慢悠悠的为院落里的那株古槐树洒着水,看那模样倒是好不自在。    正是白约素。    可她子死腹中不久,便心宽至此?竟是才过这些时日便能在这儿颇有闲情雅致的栽花浇水了?    非也。白约素若真是这般心宽,那她早也被害死了,又何能在这深宫之中一熬便是两载?她思绪一顿。年关将近,该是三载了。且,身处宫中不由己,木以成舟,她便是再恨、再怨,也不能在面上显出分毫来。    谁道岁月从不败美人?    这惯会磋磨人的深宫,已然让白约素是要死不得死、要生难以生了。    此话暂罢,只说白约素在不久前听闻那位刚晋升了几天时间的容美人已是被押进【慎刑司】,便忍不住的想笑。    这宫中啊,一贯来便是如此,旁人见不得你有一点如意之处。若是知晓你深得圣心,那更是眼红,恨不得啖其肉、咂其血才为好。    真真是肮脏、污秽到了惹人厌恶。望之便已生厌。    这样的日子,总不能让她一人难过吧。既是如此,那她将计就计一把,又能怎样呢?    “今夜星疏月淡,看这天色,怕是过个不久便要飘雪了啊。”白约素缓缓停了下来,眯着眸子抬眸向云端望去,眉目柔和。她葱白似的手指挑起一缕青丝,细细用纤柔的指尖捻出了一线银丝。她略微用力,扯下了那根华发,举至眼前静静的看了一会儿,方才松手,任由它随风而去,隐没在了夜色里。白约素忽地嫣然笑了,却依旧矜贵自持,“这场好戏,若是只把我一人丢在台下,那得多没意思。”    —————画面转换分界线—————    “咳咳!”    “咳咳咳、咳!”    “咳咳、咳!”    青宁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扶着门框狼狈的咳着。她面色苍白,眼眶却是绯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咬了咬牙,青宁抖了抖手中的方巾,便将它再次系于脑后遮住了口鼻,憋着气进了屋子。    她抱着那床积尘厚重的被褥便出了房门,在院落里选了处略微干净些的地方,展开被褥,大肆抖动着。落灰无数,借风而上,甚至迷蒙了青宁的视线,让她只得眯起了眸子。    “咳咳!咳咳、咳!”又是几声咳嗽,却并不是青宁的。来人正是清嬷嬷,她见青宁停下了动作,抬眸向她看来,便扬手挥了挥空中的浮尘,笑意莫名的同青宁点明来意道,“别抖落了,万岁下令,已查清了你确是无辜的,现时便可回【玉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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