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张啸有生以来过得最玄幻的一天了。 两个小时前,他站在最高法院门口前,抬头仰望着罗马立柱下的司法女神像,思绪绕着地球八大奇迹遗址兜了一个圈,给自己做了一打的心理建设,这才踏进公审厅,打算用这副没有二两肉的小身板硬扛那张要人命的大网。 张啸很清楚,想在这场暴风雨里全身而退不啻于创造奇迹,他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没指望能摇身一变成了根通天彻地的擎天柱。 可两个小时后,他的的确确全须全尾地走出了最高法院公审厅……在女皇给的防护罩加持下。 想到这儿,张啸满脑门的云山雾海非但没有散开,反而越发深重了。他偷眼瞄了下悬浮车对座——女皇保持着一个颇为舒适的姿态,懒洋洋地斜倚在车载沙发中,膝头摊开一本阅读器,她一边翻阅,一边用电子笔随手批注着。 两人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只隔了一张不足一臂宽的小茶几,而张啸突然想起,自打刚才见到女皇起,他好像……还没行过礼? 几分钟前在公审厅里把哈布斯堡律师喷得头也抬不起来的人猛地打了个激灵,大脑几乎停摆。没等他想出补救措施,对座的女皇忽然抬起头:“怎么,你冷吗?” 张啸浑身僵硬,能浮石沉木的三寸不烂舌上像是栓了个千斤重的铁橄榄,愣是发不出声音,只能机械地摇摇头。 女皇托腮看着他,似乎觉得很是有趣:“刚才在公审厅里不是口若悬河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张啸有点儿发窘。 他骨子里一直流着愤世嫉俗的血,看什么都不过眼,“腐朽”的君主制和“残暴不仁”的女皇更是万恶的根源,早被他手底下那支笔鞭笞过无数回,那些字眼要是能化出实体,凡尔赛主宫的墙壁已经成筛子了。 可是现在,面对“真人版”的女皇,张啸发现自己的腿肚子不听使唤地打起了哆嗦。 大约肥兔子在老虎面前蹦跶时,也会同样地腿脚发软。 老半天,张啸咽了口唾沫,终于能发出声音:“陛下……我以为您现在应该在北美行省例行巡察。” “原本是的,”女皇悠悠地说,“不过昨天下午,安娜紧急通知朕,说你被最高法院传讯,估摸着是要大卸八块的节奏。朕琢磨了一下,怎么说也在凡尔赛挂了名,要是就这么玩儿完了,也太打朕的脸了,所以过来看看,好歹捞个囫囵尸首回去。” 张啸:“……” 他总算明白安娜那一□□土匪腔调是出自何处了,这应该算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过,这么一来,张啸倒是定下了神,大脑运转也恢复了正常。他敏锐地从女皇的连讥带讽中提炼出关键信息,有些不确定地问:“您……是为了我才提前赶回来的?” 女皇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扭头看向窗外。 这一回,张啸没觉得世界不正常,他觉得自己不正常了。 二十分钟后,悬浮车队在凡尔赛主宫门口停下。透过防弹玻璃的车窗,张啸往外探了一眼,登时惊悚了,以那少年首相青羽为首,包括安娜在内的高级幕僚团一个不落地列队等候在金色大门旁,接驾阵容堪称豪华。 女皇走下车来,撩起眼皮扫过一眼,笑了:“人来的很全吗。” 首相绷着一张素白小脸——张啸终于知道,头一回见面他那“你欠我五百万”的架势原来不是针对自己,敢情首相见谁都是这么一副嘴脸,连顶头上司也不例外。 “陛下,”他一丝不苟地行了个欠身礼,开口却像找茬踢馆的,“如果我没记错,您现在应该是在北美行省首府会见当地的企业家代表,为什么会突然回航,事先都不交代凡尔赛一声?” 女皇舒展了下肩膀,很光棍地说:“忘了。” 首相:“……” 面前站着的若不是顶头上司,他准保让人拉出去毙了。 女皇适可而止,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朕不是心血来潮……就你们几个到了吗?” 她身后的张啸有点儿费解,刚才还说人来得全,这会儿又嫌人到得少,莫非真是天威难测,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青羽却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当即一变,隐去了眉间的怒意:“青洛元帅五分钟前刚抵达凡尔赛,正在赶往主宫的路上。” 女皇点了点头,当先走进金色大门,身后跟着一群超豪华“接机团”。 二十分钟之后,帝国统帅长青洛抵达凡尔赛,头一件事就是觐见女皇。 彼时张啸也在女皇办公厅里蹭了个站位,仔细打量了下这位帝国最高军事统帅:他有一副标准的帝国军人体魄,从肩到腰都抻直了皮肉,似一截直挺挺的木头板,出自帝国军中的标准站姿无懈可击。 对比之下,女皇的仪态就有点儿没着没落的,她没骨头似的靠坐着办公桌,眼看人进来了也没站直溜的意思,只是淡淡掀了掀眼皮:“回来了?” 好像三军统帅不是从千里之外的边陲要塞长途跋涉赶回,只是去酒吧喝了杯小酒。 男人脚后跟轻轻一磕,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女皇陛下。” 女皇一摆手,示意他不必拘礼,然后问道:“你这回去博斯普鲁斯要塞,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听到那几个戳心窝子的敏感字眼,张啸登时竖起了耳朵。 统帅长面孔刚毅,眼神冷峻而犀利,看上去刚过而立之年。不过,在这个人类寿命极大延长,以及各种基因手术延缓容貌衰老的年代,仅凭外表判断一个人的年纪已经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的语调也是一板一眼,几乎听不出音节起伏:“损失惨重。这回中东军不仅全歼了前哨站三千将士,还险些攻克了要塞。荆上将赶到时,要塞已经岌岌可危,几经易手才保了下来。” 女皇看上去漫无焦距的目光蓦地凝聚了。 统帅长继续汇报:“除了那三千前哨军,要塞将士战死三百,重装战甲损毁三十,重创五十,另外平民伤亡也过千,详细报告稍后会呈送给您。” 女皇什么反应姑且不论,其余人,包括首相在内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女皇加冕以来,帝国还是头一回在外敌手底下伤亡如此惨重。 首相紧赶着追问了一句:“那些中东军呢?” “全部歼灭。”青洛面无表情地说,“本来有一半人已经撤回本土,荆上将带人追过土耳其海峡,全砍翻了才算完,没留一个活口。” 首相冷哼一声:“倒是那小子会干出来的事。” 这时,安娜从外间走进来,手里托着个骨瓷杯,里面是热腾腾的黑咖,应该是没加奶,闻着就满嘴苦味。女皇接了过来,一口闷掉半杯,眉头也不皱一下,抬头淡淡地问:“不是说那边局势稳定了,就让他和你一起回来的吗?人呢?” 青洛抿了下唇,刚毅的脸上显出一点格格不入的犹豫。 张啸心头一跳,好像猜出了他想说什么。 就听女皇略带了点儿不耐烦地说:“他怎么说的?原话复述给朕,不用替他润色了。” 青洛暗地里叹了口气:“荆上将说,那三千将士尸骨未寒,人死了,眼睛却闭不上,所以他不敢回来,怕回来见了他们的未亡人不知该作何解释。” 他话没说完,首相先铁青了脸,连带着一旁效仿女皇万事不经心的安娜也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死人闭不上眼,那就是死不瞑目。为什么死不瞑目?还不是罪魁祸首至今还在逍遥蹦跶,没个说法? 这话的效果堪比军用□□,把事发后国会和凡尔赛发出的唁文公告划成张血泪纷飞的花脸。张啸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默默给这位素未谋面的上将先森点了个赞。 首相看向女皇:“陛下,荆上将一向意气用事,不过是仗着您的纵容不把军纪当回事,您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女皇斜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儿无语,约莫是没想到心腹部下长了一副娃娃脸,骨子里竟也没脱熊孩子的习气,都这节骨眼上了,还不忘给老对头上眼药。 “说了这么多,你是想拐弯抹角地问我,这事打算怎么处置吧?”女皇悠悠地偏过脸,目光好似只是漫不经心地转过青洛脸上,统帅长却觉得像是被一把寒气逼人的匕首擦着脸颊过去。 他略略垂下眼,避开女皇的注视:“属下不敢。属下明白,哈布斯堡是帝都名门,和许多门阀都有姻亲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就会动摇帝国根基……此事全凭陛下裁决,属下绝无异议。” 女皇:“……” 她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显得十分的天威难测。可张啸莫名觉得,她这是想说的话被人抢先说完了,实在没词,只能闭嘴做高深莫测状了。 首相的脸色缓和了些:“统帅长的话有理,可若就这么放过哈布斯堡,实在难以服众,也太打凡尔赛的脸了。要是开了这个先例,万一国会那帮老狐狸有样学样,以后就更没法压制了。 ” 女皇不动声色:“你的意思呢?” “怀柔手段自然要有,可也不能太放纵。”青羽说,“正好,哈布斯堡把持博斯普鲁斯要塞这么多年,您总是看不过眼,趁这个机会把他撸了,随便找个穷乡僻壤一塞,就算在那儿终老一生,国会也说不出什么。” 张啸眼睛一瞪,似乎想说什么,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开编前会的新闻编辑室,由不得他随便插话,便又闭上了嘴。 然而女皇已经瞅见了,开口点了他的名字:“你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张啸嘴唇动了动,话音在舌尖上滚了两遭,喉咙哽得厉害,还是没咽回去:“首相阁下的话自然是有道理。我只是在想,那战死要塞的三千将士,他们可再没有安然终老的机会了。” 他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厅顿时陷入了死寂。 张啸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幕僚团的脸色,也是,他一个入职刚一天的小文员,没后台没背景,还得罪了帝都权贵,得靠女皇罩着才能囫囵个儿地走出最高法院……却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跟凡尔赛唱反调? 按首相的逻辑,这不是不知进退,是□□裸的大逆不道! 青羽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底下的幕僚团也跟着噤若寒蝉,因为都知道,这意味着帝国首相接下来将有绝大的发作,不掀翻办公桌不算完。 眼看首相深吸了口气,金贵的红木办公台就要因公殉职,女皇抬起手掌往下一压,首相那口气就卡在了嗓子眼,上不行下不落,把自己噎了个够呛。 女皇看向张啸,好似还含着微微的笑意:“那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处置呢?” 张啸不假思索,干脆利落地说:“交由军事法庭,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房间是密闭的,隐约有回音在墙壁间震荡。幕僚团面面相觑,似乎被这年轻人大放的厥词惊住了。 女皇的笑意更深了,她双手抱胸,懒洋洋地往后一靠:“那要是军事法庭忌惮帝都门阀,又或者干脆跟哈布斯堡蛇鼠一窝,该怎么办呢?” 张啸一时不防,居然被她问住了。 “就算军事法庭肯秉公处理,可若帝都权贵联合施压,国会发起弹劾案,你该怎么办?如果帝都门阀被逼得走投无路,干脆狗急跳墙,指使禁卫军控制帝都,甚至兵发凡尔赛,又该怎么办?” 最后两句话,女皇收敛了笑意,冰冷的目光直逼张啸眼底。 新出炉的新闻秘书官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后脖颈上刷刷地冒着冷汗。 这并非不可能。帝都是帝国的军政核心,也是各方势力的博弈场,国会、军部、帝都门阀、各行省派系相互掣肘、彼此制衡,东南西北风能凑成好几桌麻将。 女皇加冕初期,根基还没扎稳,压制住各行省蠢蠢欲动的不轨势力已经心力交瘁,实在没精力和国会掰腕子,只能忍气吞声作小服低。多方博弈的结果则是军部名义上是帝国最高军事机构,但直接把控住帝都安危的帝都禁卫军,却成了国会的后花园。这些年,帝都门阀往禁卫军里塞了多少人,渗透了多少高级军官,用手指头想想都知道。 退一步说,就算不考虑国会,单要拿哈布斯堡开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个姓氏代表的不止是一个博斯普鲁斯要塞守将,而是传承千年的西欧名门,根系庞大,枝繁叶茂。除了镇守大将,现任家主弗雷德里克是红袍议员,此外,还有经济司官员、监察委员,以及难以想象其规模的家族企业。 而这,还仅仅是哈布斯堡势力的冰山一角。 张啸到底没涉足过政坛,不知道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下掩盖了多少黑幕,西装革履的议员或政客在凡尔赛里来去匆匆,谁也不知道掀开那身光鲜的人皮,底下会不会窜出狰狞的鬼怪。 好半天,他才艰难地挣扎出字句:“难道……您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三千将士,就这么白死了?” 女皇神色近乎漠然:“你既然进了凡尔赛,就要记住了,居于庙堂之上,保持一颗为民立命的初心固然不易,但更困难的,却是‘权衡’二字。这世上不是事事都能两全其美,总有进退维谷的时候,这时候就得壮士断腕——倘若你没有杀人的勇气,又怎么下的了救人的决心?” 张啸直愣愣地看着她,脑瓜壳在公审厅里遭遇了一次强权洗礼,还没完全缓过来,又紧跟着经受了第二轮冲击,一时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他怔怔地看着女皇,出自身体本能的反应,机械地说:“可是,正义或许会迟到,却从来不会缺席……这是您答应我的。” 女皇一愣:“朕答应你什么了?” 她这句话问出口,立马意识到什么,掉头就看向安娜。首席秘书官躲闪不及,被她用眼锋活剐了一遭,浑身一激灵,恨不能就地缩没了。 这么一打岔,女皇的毒鸡汤也灌不下去了。她摁了摁太阳穴,只觉得消停了好多年的青筋又在皮肤下突突乱跳,好不容易才接上了方才的话音:“就当这是凡尔赛教给你的第一课——这世上不是除了黑就只有白,是非对错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结果正义’和‘程序正义’永远是诛心的两难。如果你的心因此而动摇,因为害怕犯错而惶恐退缩,失去前行的勇气,甚至感到绝望……” “那你的坚持,只会毁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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