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人们翻开史书会发现,帝国历二十年着实是个不太平的年头,一连串事件之间扣着模糊的因果关联。如果循着痕迹溯源而上,就会发现,这一切早在哈布斯堡事发时就隐隐露出了端倪。 二月二十五日,哈布斯堡全族下狱的消息传开;次日,帝国首席上将荆玥回帝都述职。 那是新闻简报后的第二天,清晨天不亮,新闻秘书官就到了办公室。因为时间太早,他还有些没睡醒,视野里一片模糊,推门时也没看清,只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个趔趄失了平衡,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他忙扶住墙壁,勉强站稳了,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个人,抱膝蜷坐在墙边,脑袋严丝合缝地藏在膝盖里,只露出一头短撅撅的乱发,就着启明前最后一点黑暗,睡得正香。 张啸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况,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他只以为这人是凡尔赛的文职人员,因为前一晚加班晚了,没来得及赶回去,才随便找个角落将就一夜。虽说这人坐的不是地方,进出都挺碍事,可张啸看一眼窗外没亮起的天色,不免升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怜悯心,俯下身拍拍他的肩,难得用一种轻柔的口吻说:“睡这儿很容易着凉的,那边有沙发,你要不过去躺一会儿?” 那人就着抱膝的姿势,偏过脑袋瞅了他一眼,很快又把脑袋埋回去,嘟嘟囔囔地说:“搞什么嘛……连这种风一吹就断了的瘦麻杆都收进来,阿夜是不是头壳坏掉了,把凡尔赛当垃圾收集场吗?” 张啸:“……” 他好心好意让这人换个地方睡,人家不领情就算了,还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大清早赶着开工,本来就有起床气,气上加气,手底下就没轻没重,从“温柔地拍一拍”变成“重重地推一把”:“喂,这里是我的办公室,你要睡……卧槽!” 新闻官一句话没说完,陡然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条手臂已经被反扭过来,只是稍微一别,那条瘦柴禾似的胳膊发出“嘎嘣”一下脆响,险些当场断了。 张啸狠狠咬了下嘴唇,拼死拼活地把到了嘴边的惨嚎咽了回去,总算保住最后一点颜面,豆大的汗珠却从额角滚落。 眼看要落个工伤的下场,好在这时安娜打走廊上经过,瞧见这一幕,登时发出一声惊叫:“你们在干什么?上将你手下留情,这小子是个战五渣,禁不住你的手劲啊!” 十分钟后,暴力事件中的两位主角被“请”到了女皇办公厅。 一大清早就被喊来调停梁子,女皇的心情约莫很不好,她沉着脸靠坐在办公桌边缘,照旧喝她万年不变的黑咖。 正对着办公桌是一张茶几,左右各有一排长沙发,头一回见面就动起手的两个男人泾渭分明地坐在两边,一个脸色铁青,一个狼吞虎咽。 那陌生男人——据说头衔还是“上将”——面前放了三明治和新泡的红茶,他一手三明治、一手骨瓷杯,左右开弓,吃得满嘴掉渣,一边吃还一边露出陶醉的表情:“好吃!只要是凡尔赛出品,连三明治的味道都这么赞!” 张啸盯着他的目光几乎窜出火苗来,但凡视线能化成实质,这人脑门已经被烧出洞来。 女皇一声不吭,任由那人把三明治就着红茶塞进肚子里,又从安娜手里接过湿巾,惬意地擦了擦嘴。眼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这帝国至尊才淡淡地问:“回来了?” 和她当日问候统帅长的话一模一样。 那人打了个饱嗝,懒洋洋地伸舒展了下手臂。张啸登时想起几分钟前,这人差点儿在办公室里扭断他的胳膊,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 “回来了,”男人哼了一声,“你们倒是舒服,躲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光我一个人在外面风吹日晒、风餐露宿,我能不回来吗?” 女皇差点被他气乐了:“你在外面风吹日晒?当初不是你自己跑出去的吗?朕可没求着你!” 那人眼睛一斜,大有就地打滚撒泼的架势:“我在外面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不想着我,逢年过节连句问候也没有!” 女皇站直了身:“你搞清楚,你在外面捅了那么多篓子,朕还没跟你算账,你还在这儿恶人先告状!” 那人捶胸顿足:“我当时就是鬼迷心窍,怎么跟了你这么个死没良心的!” 女皇嗓门比他还大:“现在扯这些有意思吗?朕还说当初不该把你捡回来,省得你后悔,朕也后悔!” 那人扯着嗓子嗷嗷叫唤:“我当初就该抱着阿文的大腿,哭爹喊娘求他带我一起走!” “啪”一记脆响,坐着的张啸和站着的安娜都是一激灵,只见女皇手里的骨瓷杯狠狠摔在了地上,咖啡泼了一地,尖锐的碎渣崩得到处都是。她愤怒地咆哮道:“你现在滚回去找他也来得及!” 话音落下,掐架的两方都是不约而同地一愣,像是连着□□桶的炮捻子,滋滋迸溅的火星分明已烧到尽头,突然一桶冷水浇下,猝不及防地灭了。 就听女皇低声说:“唔,好像是来不及了……” 一句话说完,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刚才还仿佛坐在火山口、随时可能被炸上天的女皇办公厅,气氛一路直线下降,眼看到达冰点了。 在满室几乎能把人冻住的死寂中,张啸绷紧了肩膀,原地僵成一根人棍。几分钟前的满腹怒火早跑到爪哇国去,他求助般地看向安娜,眼皮眨巴得快痉挛了。 到底是首席秘书官见过风浪,她默默叹了口气,先任劳任怨地收拾了满地狼藉,重新泡了一杯咖啡给女皇,又为那人添了些茶水,等两边喝着热饮,看来都平静了些后,她才转向张啸:“刚才忘了跟你介绍,这位是荆玥上将,女皇陛下亲授五星上将衔。” 张啸:“……” 他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姿态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方才是过于紧张,而现在是……被雷劈了。 被安娜这么一开口打岔,办公厅里的气氛缓和多了,女皇顺势下了台阶,又恢复成万事不走心的淡定样。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淡淡地说:“你在外头转悠了这么些年,肯回来收收心也好,先休息几天,然后去军部帮青洛的忙。” 男人——帝国首席上将荆玥,一听这话,瞬间把脸拧成了苦瓜:“别,千万别,老大,你明知道我天生和那些公文报告不对付,就饶了我吧,反正元帅管着军部管得好好的,你何苦把我踹过去添乱?” 女皇刚平歇下来的火气又一窜三尺高:“怎么就过去添乱?你堂堂帝国首席上将,批阅军务报告不是分内的事?那你想干嘛,整天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就这么混吃等死了?” 张啸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总觉得女皇这话很熟悉,琢磨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似乎为人父母在教训熊孩子时,用的就是近似“你整天贪玩,不好好写作业,以后想干什么”的同类句式。 而被训斥的对象,此刻正掏着耳朵,像个真正的熊孩子一样嘟哝着:“混吃等死怎么了?凡尔赛又不是养不起。” 女皇:“……” 她被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首席上将生生气笑了。 旁边观战的安娜生怕这两尊大神又一言不合吵起来,为了保住屋顶不被掀了,她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陛下,荆上将外放这么多年,刚回帝都,想必很累了,让他休息一阵再说也不迟……上将阁下,您回来后去过‘有间茶室’吗?” 传说中的“帝国首席上将”不易察觉地僵住了。 八个小时后,一辆悬浮车无声无息地从凡尔赛后门开出,兜过几个弯后拐上空中立交,很快在车水马龙中消失了踪影。 半个小时后,有间茶室的小巷口停了一辆毫不起眼的悬浮车,茶室门口的牌子翻了过来,上面写着“暂停营业”。 与此同时,穿着半臂襦裙的小姑娘将一行不速之客引到二楼雅室,奉上茶水,袅袅婷婷地行了个屈膝礼:“诸位请稍等,我家公子马上就到。” 微服私访的女皇一摆手,小姑娘便悄然退下了。 被强行“绑来”的新闻官环顾一遭屋里的摆设,又对照酒水单子默默估算了一下此地的消费水平,顿时有了石化的趋势。他干咳一声,虚弱地问:“陛……老大,今天晚上的消费单子,回头能拿去报销吗?” 女皇:“不能,你得自己掏腰包。” 张啸:“……” 他一脸被榔头砸了的表情,终于把从出门以来就沉着一张脸的女皇逗笑了,帝国至尊摇摇头,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水:“放心,掏腰包也不用你掏,咱们跟着看戏就行了。” 她这话大有深意,张啸一时没能领会精神,探询地看向安娜。秘书官小姐一努嘴,张啸又循着暗示扭过脸,只见白日里还精神抖擞活蹦乱跳的首席上将,坐在这方寸大的雅室里,好像突然不知道手脚该放哪儿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侧脸线条绷成了石头,十根手指较着劲地扭在一起,骨节间的青筋一根一根暴了起来。 张啸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混不吝的帝国上将似乎是在……紧张?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新闻官自己先吓了一跳,因为根据他这一整天的观察来看,此人五行缺二,天生是个挑猫逗狗的货色,别说紧张,他字典里有没有“紧张”这两个字都得打一个问号。 至于之前媒体上隔三差五出现的,针对此人的种种攻击和鞭挞,现在想来,就像影影绰绰地隔了一层,总觉得和本尊对不上号。 别的且不说,就这么个二货,会是个凶名昭彰的野心家?那也太对不起野心家这三个字了。 他正满脑袋跑飞艇跑得没边,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荆玥倏尔抬头,两颊咬肌绷得死紧,额头上几乎迸起青筋。 紧接着,雅室的门被推开,垂地的纱帘微微拂动,飘进来一袭素白长衫。那是数百年前流行在古华夏的款式,领口和前襟衬着宽边暗纹,好像线装古籍里的魏晋风骨步出泛黄纸页,吹一口气,活生生地落在眼前。 那是个身量颀长的年轻男人,泛黄的烛灯打在他侧脸上,显出某种近似白玉的质地。眉眼轮廓被暗影拉深,看过来的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把经年不化的白霜,视线交汇间,让人不自觉打起哆嗦,骨头缝里都在冒凉气。 帝国首席上将攥紧手指,因为用力太猛,磨平的指甲盖在掌心里戳出了一个浅浅的印痕。 来人走到近前,忽然双手交握,与胸平齐,继而缓缓推出,欠身施礼:“属下军情司下属机要处处长高舒羽,拜见陛下。” 张啸:“……”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相当丰富,他的脑神经元一时处理不过来,暂时性黑屏了,隔了几秒才重新启动,开始条分缕析地作出解读。 首先,这人隶属于军情司。 军情司是个什么部门?要知道,想驱赶国家机器往前跑,胡萝卜和大棒缺一不可——胡萝卜就是完备的社会保障体系,包括医疗福利、失业救济、教育补助等等,至于大棒,除了摆在明面上的司法机构、特工干警、军队武装,还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机构,就像关在暗处的恶犬,谁也瞧不见、摸不着,可若有人跨过那道黑暗中的警戒线,立刻会被恶狗咬断喉咙,连发出惨叫的机会也没有。 这种隐身黑暗的机构最主要的职能就是收集分析各方情报,有时还负责进行秘密审讯,着实干过不少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可话又说回来,恶狗虽然凶猛,也是看家护院必备的,因此哪一朝哪一代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比如前联邦时代的中情局和军情六处,再比如帝国军情司。 至于机要处,那是一个比军情司更加神秘危险的部门。 机要处名义上隶属军部,可张啸曾听安娜隐晦地提起过几次,这个机构有一套独立的运作方式,上可监察议员、下可探听民情,掌权者手里握着无数暗线,这些恒河沙数的线头串联起帝国机要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军情司少将云烨也管不到他们头上。 因为这一机构直接听命于女皇,不折不扣的天子门生。 张啸进凡尔赛不到一个星期,已经注意到,几乎每隔一两天,女皇案头就会多出一份电子文件夹,鹤立鸡群的橙红色让人想装看不见都难。张啸读过凡尔赛安全手册,那意味着文件内容是特级机密。 据安娜偷偷爆料,这份电子文件夹就是机要处呈送上的密报,知道那里面写了些什么的只有两个半人,除了女皇和机要处处长,也就只有帝国统帅长青洛有资格过问——还得看女皇有没有心情透露一二。 张啸琢磨着,这个机要处的性质跟古华夏时代某臭名昭著的特务机构大差不差,难怪当初凡尔赛约他见面把地点安排在有间茶室,他当时还犯过嘀咕,现在看来也是早有预谋的。 然而此刻,这个最神秘机构的特务头子站在面前,每一颗细胞都在往外流淌清风朗月般的琴韵风流。 新闻官捂住眼,感觉再看下去,钛合金狗眼都要被此人自带的炫光效果闪瞎了。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和这自称叫“高舒羽”的特务头子好像还有过一面之缘。 “说来,阿啸和小高蛮有缘分的。”旁边的安娜笑着开口,用手肘捅了捅张啸,“那时候你被哈布斯堡派出的机器人刺客追杀,就是我和小高拦下来的,你大概都忘了。” “怎么可能忘了……”张啸半是礼貌半是感谢地对那人笑了下,姓高的特务头子神色漠然,视若无睹。新闻官只能干咳一声,揉了揉鼻子,“说来我还没跟高处长道谢呢。” 高舒羽得了女皇的示意,在桌案旁坐下,略挽了挽衣袖,随即亲手拎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女皇:“陛下难得来一趟,我这儿没什么好招呼的,只能请您尝尝今年的新茶了。” 女皇笑了笑,刚准备说两句客套话,只听五星上将荆玥颤抖着嗓子低声唤道:“小高……” “啪”一下脆响,却是高姓特务头子把茶壶重重撂了回去,茶案上的一应家什都被震得一跳,连带张啸也打了个激灵。 那对着女皇也敢拍桌子叫板的首席上将,这一瞬间的脸色变得复杂难言,讷讷道:“小高……” 高舒羽没理他,直接看向女皇:“陛下,您这么晚过来,敢问有何指示?” 张啸察言观色,总觉着女皇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这冷着脸的特务头子能直接把他们赶出去,顶头上司也没得徇情。 好在女皇也知道部下的臭脾气,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只见她用标准的品茶姿势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方才不疾不徐地说:“阿玥刚从博斯普鲁斯要塞回来,带来一些重要情报,朕想着你执掌机要处,也该知道一些,就带他一起过来了。” 这理由还算说得过去,高舒羽虽说脸色难看,好歹坐了下来。 荆玥似乎还想说什么,瞄了瞄这人的脸色,终究没敢吭声,只能顺着女皇的瞎话,把话题扯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土耳其海峡东岸。 张啸是文职人员,听他们拉扯军务布防,就跟文科生听讲斐波拉契数列一样,眼珠子里都要转出蚊香了。好在没多会儿,话题扯到了几股中东势力,他仗着中学时代打下的地理根基,总算能跟上进度。 “中东那鬼地方现在好几股势力绞杀在一起,”荆玥说,“之前袭击博斯普鲁斯要塞的那一拨叫做‘真主自由同盟’,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两三方人马,最大的一股武装占据了叙国地带,宣布定都拉卡,名字起的老长,叫什么‘大叙利亚□□人民独立建国武装’,我们嫌拗口,都直接叫‘伊国武装’。” 女皇拧起眉头:“伊国武装?这名字听着很耳熟啊。” “确实是老熟人了。”荆玥说,“阿夜,你可还记得半年前,有一伙疯子斩首七十名基督教徒,还拍了视频上传到网路上?” 所有人,连带着张啸都露出恍然的表情。 这帮人也算是来头不小,究根溯源,能追寻到数百年前的二十一世纪。在当时,这股势力还是活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地区的极端恐怖组织,以消除中东国界、建立□□酋长国为终极目的,他们财大气粗、武器精良,很是嚣张了一段时间。 可惜,这伙人太不会看人眼色,二十一世纪初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国被他们接二连三地得罪了一遍。暴跳如雷的苦主们组织了联合政府维和军,连着大半年狂轰滥炸,据点都被□□“犁”了两三遍……却也是斩草未除根,只是逼着他们暂时蛰伏起来。 直到四百年后,三战爆发,这股势力不知从哪儿找了个金主干爹,借着战争的春风死灰复燃,俨然成了中东乱局中的无冕之王。 说起来,只要中东乱下去,谁是老大谁当老二,对帝国都没太大影响。可偏偏,这帮仁兄们不仅志向远大,手段也相当的极端,什么暗杀、绑架、自杀式袭击都是家常便饭,更令人发指的是,在其掌控地区,这伙人还采取种种堪称严苛的□□式法律,一旦违背,就实施最严厉的惩罚。 半年前被斩首示众的七十名基督信徒,就是最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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