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摆着一方青石徽砚,细腻如玉,上面雕刻的犀角罗纹映着莹黑的墨汁,满室静华,翰墨飘香,让人有种静心之感。凝神起笔,顾孟飞正在苍白的宣纸上临摹《寒食帖》,挥毫间行云流水,只可惜,写道‘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时却笔势渐收。    顾孟飞放下毛笔端坐案前,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总觉得有些蹊跷。京城一向太平,在九环坞劫狱后竟还有人入兴王府行刺,何况江湖上善使七煞拳的能有几人,这件事肯定与九环坞脱不了干系。江北一案虽因小兴王而起,但尚未脱身之时前去行刺,如此草率行事又并非像江湖传闻的九环坞。就算他们不惧锦衣卫,不怕打草惊蛇,又何以将此事牵扯威远镖局,他们把血衣换在芊芊身上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或者,只是在故弄玄虚?    他一时猜不透,去了后院练武场。    镖局的人也在议论昨晚之事,这伙人居然能躲过夜间巡逻的兄弟,悄无声息地摸到后宅,可见武功不低。但他们到底为何而来,会不会惹来麻烦,这些都不得而知。镖局一贯循规蹈矩,不像有仇家的样子。    顾孟飞来找周一钊,他正跟常小刀、季锦说起昨晚的事,家里已派人去查访,但平白出了这档子事总让人不放心。他们四人住处相近,顾孟飞回来的晚,他听见动静从外院追进来时人已经逃了,小刀和一钊倒是与他们交上了手。    “昨夜我隐约听见木笛声,这伙人是有备而来,你们有什么发现?”顾孟飞问。    “那些人应该不是京城的,以镖局在京中的好名声,该不会有人夜探镖局。他们会不会是有所图才找上门的?”四人中季锦虽年纪最轻,但安静沉稳,他感觉昨夜的蒙面人并不简单,这倒与顾孟飞担心的不谋而合。    常小刀有些不以为然,“没准就是不上道的江湖毛贼,昨晚我从茅房出来也遇到一个,说是交手,没两下子就跑了。兴许就是一般打劫,只不过罩子没放亮,找上了咱镖局的门。”    “我与一人过了几招,他们绝不是普通毛贼,那人十分谨慎,不肯漏武功路数,但看他身法,有些形似武当的功夫。”周一钊见顾孟飞若有所思,问:“你心里是否有所怀疑?”    “行刺小兴王的应该是九环坞的人,我怀疑昨夜上门的也是九环坞,听闻四当家萧云鹤师承武当……”虽是这样猜测,但顾孟飞猜不透九环坞的用意,“芊芊被抓进北镇抚司肯定与昨夜的事有什么关联。”    周一钊闻言,眉头深锁,“我们与九环坞既无交情也无仇怨,他们何以会找上我们?这说不通,要真如你所说,芊芊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我看他们想想怎么逃出京城才最紧要……”提起芊芊,常小刀忽然想起来,“对了,昨天晌午时,我在回廊看见有人影从芊芊的小院那边出来,然后一下子又不见了,那衣服还有腰牌,看着像锦衣卫,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说不定昨天晚上的也是锦衣卫!”    “你说什么!”顾孟飞和周一钊瞪向常小刀。    季锦生气地推了他一下,“你这个人,怎么现在才说,万一芊芊出事怎么办!”师父严令不许锦衣卫踏入镖局半步,这木头脑袋怎么不长记性。    常小刀看看他们,磕巴道:“我、我当时真没太看清,芊芊也好好的,早晨不还见着了。”    顾孟飞若有所思,九环坞、出城、威远镖局、芊芊,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他忽然神色一紧,似乎猜到了他们的目的。他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来,问:“芊芊呢!”    周一钊有些奇怪,“大概在房中,义父近日都不准她和葶葶出门,出了什么事?”    “看来九环坞盯上了镖局,只怕不会善罢甘休。看好她们,千万不能让她们出去,我这就去打探一下。”顾孟飞吩咐完,便匆忙出了门。    周一钊等人不敢怠慢,这个节骨眼惹上九环坞可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三人分头去找芊芊和葶葶,只是镖局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哪里有她们的影子。    ……    喧闹的朝阳门大街上,顾芊芊和顾葶葶从镖局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钻出来,她们是从‘秘密通道’堂而皇之溜出来的。原先西小院的后墙塌出来一个洞,葶葶把它挖开之后用木柴和麦秆藏了起来,所以一直没被发现。    “快快,盖好盖好。”芊芊帮着葶葶拿墙外的一堆草把缺口挡住,两人掸着身上的土大摇大摆走上街。    总算是出来了,顾芊芊大大舒了口气,拍拍葶葶的肩,“还是我妹妹聪明,知道留个逃生通道,不然谁知道爹把咱们关到什么时候。”    葶葶得意地抱着胳膊,笑嘻嘻道:“那当然,娘不许我出门时我就从这样跑出来。爹就是杞人忧天,这下好了吧?”过去顾芊芊几乎天天待在房里,也不大理会葶葶,现在病好了肯和葶葶出来玩,她不知多高兴,总算有人和她一起疯了。    “恩恩。”顾芊芊点头,然后一拉葶葶,“走,我给你买珠花。”上次买的都被糟蹋在北镇抚司,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晦气,她赶紧甩甩头,把那些郁闷地事丢在脑后。    她们在街上东跑西看,像两只脱出圈撒欢的小羊羔似的。拐过金鱼胡同,那天卖首饰和小玩意的摊子还在,珠花的样式还多了些。葶葶平日里不懂打扮,只知道珠花首饰都挺好看,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该买哪个。芊芊选了几个拿起来在葶葶头上比划了几下,“就这个吧。”她把珠花簪到葶葶的头上,又挑了一个自己喜欢的,问:“大叔,多少钱?”    摊主笑着道:“这位姑娘好眼光,两个珠花十文。”    “喂,没看见我在这儿挑半天了!”顾芊芊正要付钱,平白有人插了进来。她抬头看去,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看着倒挺顺眼的,没想到一开口有种暴发户的气质。买东西最讨厌碰到这种人,没眼光就知道抢别人的,顾芊芊翻了她一眼,“你是在挑又没给钱,所谓先下手为强,看到好东西要赶快,懂吗?”她摸出几个铜板递给摊主大叔。    葶葶歪着头做个鬼脸跟着姐姐走了,直把对方气得跺脚,“你们是死人哪,为什么不拦下她们!”    一个丫鬟上前,为难道:“表小姐,何必与平民女子多计较,小侯爷还在望仙楼等着呢。”小侯爷最讨厌等人,今日又是这位表小姐非要闹着跟出来,若是惹得小侯爷发了火,他们这些人都没好果子吃。    赵芳蕊啪地将手里的珠花仍在地上,心里气闷,瞪了眼身后,她堂堂侯府的表亲,难道还要受这种窝囊气,“我不管了,我去找表哥!”她径自往前走,留下身后的丫鬟,一个小跑着跟上,另一个去赔珠花。    ……    京城繁华,骡马香车,连成片的茶楼、牌楼、酒楼……街道两旁迎来送往的商铺热闹非凡,好像永远逛不完也看不腻。今日赶巧有集市,街边有卖艺杂耍的,顾芊芊挤在人群里跟着一起看,觉得还挺新鲜,事前葶葶提醒过要留心小偷,所以她记得把钱袋揣在胸口。    一声鸣锣,表演结束,卖艺的人拿着罗盘收缠头,她们放了些铜钱就跟着大伙一起散了。    “姐姐,我们去买八宝斋的松子糖和藕花玉片糕吧,听说是最近新开的糕饼铺子,就在这条街尾的巷子口,好像特别好,每天晌午前就卖光了。”    芊芊看看依旧神采奕奕的葶葶,擦了擦头上的汗,出来一个多时辰,体力快跟不上了。“你去吧,我得歇一会儿,就在那边的茶棚等你。”    “那也行。”葶葶跟着她到了茶棚,还有点不放心,“姐姐你就坐这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芊芊有点好笑,“小丫头,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你还担心我呀?”    听她这样说,葶葶不乐意道:“姐姐你不懂武功,没有我保护碰到坏人就遭了。”    “好了好了,你快去快回,我坐着等你。可你得快点,咱们要在晌午前回去,不然被爹抓到就惨了。”    芊芊看葶葶走远了才收回视线,叫伙计上了碗茶。茶棚里三五个人,不时传过来一两句闲话也没什么意思,只能四处看看分分心。旁边摊子上的大馒头一个铜钱四个,包子一个铜钱两个,对面酒楼前后出来三拨客人,有五个人去水果摊上买梨……芊芊这么数着,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忽然,对面酒楼传来一阵叫骂声,“你们哪来的触我霉头,好端端问什么牢狱的事,不吃饭就快走!”    一个妇人拉着个半大小子被赶出来,店小二推搡一把,孩子摔在地上,可他却不哭,倔强地爬起来就是一脚,疼得那小二要还手,妇人赶快拉着孩子躲开了。母子俩离茶棚不远,妇人拍着孩子身上的土,芊芊听见小男孩说饿。    他们母子进了茶棚,就坐在顾芊芊对面,她留心看了看,他们身上衣服虽有些脏,但看着倒不像乞讨的人,像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小男孩长的眉清目秀,白净的脸上一对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桌上的包子,像是饿极了。顾芊芊把碗推到他面前,“吃吧。”    “娘……”小男孩抬头询问,被应允后,拿起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那妇人接过顾芊芊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大口,感激道:“姑娘你心地好,多谢你了。我们从南边来,出门没带多少盘缠又遇到小偷,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我问个事,你知不知道,年后这衙门有没有杀头的犯人?”    顾芊芊心道,难怪他们被酒楼赶出来,这一上来就问犯人的事,很可能是犯人家眷,不报官就不错了。老话说好人难当,帮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她谨慎道:“这个我不太清楚。”    她又问:“那满街的告示……姑娘,我不识字,上面写的什么?”    “那是官府通缉九环坞贼寇的缉捕文书。”    妇人忽地站起来,脸色变得很难看。顾芊芊不知她怎么了,刚要开口,小男孩突然喊道:“娘,我看见……”    他一个劲地不知在指什么,嘴里却不肯说出来,非要拉他娘走。妇人被闹得没办法,跟顾芊芊道了谢,拉着孩子出了茶棚。一会儿的功夫,这对母子就消失不见了。    芊芊执着茶杯慢悠悠送到嘴边,想着那对母子,觉得又奇怪又神秘。她起身回头朝刚才那孩子指的方向望了望,什么都没有……他到底看见了什么,认识的人还是要找的人,又或者是新奇的东西?不过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别多管闲事,于是收回了视线。    望仙楼上,临窗的赵芳蕊拉了拉旁边人的衣袖,“表哥,你一定要帮我出气,我说的人就在下面的茶棚。”    正在品茶的张鹤龄皱了皱眉,心里对这个表妹有点不耐烦,要不是她爹帮着侯府张罗着生意还有点用,他实在没心思应付,花楼里的姑娘可比她有意思多了。张鹤龄放下茶杯,颇不在意地起身,道:“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得罪侯府的人。”    倚栏而望,茶棚那里坐了个青纱素衣的姑娘,虽看不见容貌,但她腰间缀着的白玉双鱼佩倒是引起了张鹤龄的兴趣。以他的眼力绝不会看错,那是当日蹴鞠赛皇上赏给小兴王的东西。整个顺天府都知道,寿宁侯与小兴王不和,只要朱祐杬看重的,张鹤龄是一定要对着干的。他轻哼地勾起唇角,手中折扇敲着掌心,一脸玩味,料想这姑娘一定与小兴王有关系,否则怎会以御赐之物相赠。    打定心思,张鹤龄蓦地转身,不顾身后一众随从,匆匆下了酒楼。    徒留赵芳蕊泄气地喊道,“表哥,你去哪儿啊?”     ……    茶棚伙计给顾芊芊换了一壶新茶,晌午要到了,葶葶还没回来。这下肯定要被爹发现的,她有些担心,想着要不要去找一下,可又怕两个人走岔了。    “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有人拉了拉顾芊芊的衣袖。    是刚才的小男孩。“怎么是你呀,你娘呢?”    “我娘在那边摔倒了,姐姐快跟我来……”顾芊芊被小男孩拉着,街上都是人,一眼望过也没见那妇人的身影,只能跟着他往前走。    张鹤龄出了酒楼,茶棚里的人却不见了。他四处张望,在人群里看见了那姑娘的背影,于是不怀好意地一笑,大步跟了上去。    那姑娘已近在眼前,张鹤龄又低头瞥了眼那双鱼佩,正要抬手拉人,突见迎面冲来一辆马车,还来不及出声就被上面下来的人点住穴道,然后一口麻袋罩下……马车堵在巷子口挡住了过往行人的视线,直到它离开也没人发现有两个人不见了。    追着张鹤龄而来的随从刚把撞过来的行人推开,一晃眼的功夫,赫然发现,寿宁侯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总。    ……    已经过了晌午,满脸惊慌的顾葶葶一路疾跑回镖局,差点被门槛绊倒,幸好被当值的伙计扶住了。她抓住一个,颤声问:“姐姐回来没有?”    “二小姐怎么了,不曾看到大小姐出来。”    顾葶葶心里咯噔一下,她去看过,姐姐也没有原路回去。这下糟了……姐姐真的不见了,该怎么向爹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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